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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
Road to Heaven: 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

比尔·波特




ISBN: 7-80170-522-X

装帧: 平装         语言: 中文          开本: 16开

出版时间: 2006年10月           出版社: 当代中国出版社

内容简介
《空谷幽兰》是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写的一部关于中国的“寻隐之旅”。他通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亲身探访隐居在终南山等地的中国现代隐士,引出了中国隐逸文化及其传统的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并将其与他正在采访的现状相对照,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赞叹和向往、怀恋,并写出了他所看到的中国未来发展的希望。

虽然是“寻隐之旅”,但本书的风格并不凝重。比尔就是在描写被摧残的老树时,也要同时让读者看到老树残干上的嫩芽。本书的语言像白描一样优美,富有生机和感染力,而且字里行间透露着美国式的幽默,常常会令读者会心一笑。因此准确地说,这是一本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希望之旅”。

目录

《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作者序

译者序

第一章 隐士的天堂

第二章 月亮山

第三章 举世皆浊

第四章 访道

第五章 鹤之声

第六章  登天之道

第七章  云中君

第八章  朱雀山

第九章  走过销魂桥

第十章  暮星之家

第十一章  访王维不遇

第十二章  大道入尘

附录

译后记

书评(安妮宝贝)

沙龙见面会上的评论

太白全图序言(贾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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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译后记
《空谷幽兰》第一版出版至今,书中的很多人物已经仙逝了,如书中提到的观音山上的圆照比丘尼,在上个世纪末圆寂时,给世人留下了完整的金刚心舍利子,此事曾轰动一时,为很多报刊所转载;草堂寺的宏林老和尚也于去年冬天示寂了,并留下了大量的舍利子,不仅舌根不坏,甚至连内脏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还有更多的我们所不知名的隐者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传福尼师也已搬了家,而任法融道长则当选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如是种种,人事变迁,不一而足,让人不免兴起物是人非的无常之叹。
今年上半年去了一次终南山,于一山峰上默坐良久,想到书中的人物,不禁怅然。因作诗一首,以志见闻,并表怀念:
游终南山
独坐群峰上,胸臆自开张。
风拂长松静,泉响落花香。
古道生幽草,梵钟渺仙乡。
昔人何处去?岚雾湿衣裳。
明洁
2006年9月1日于北京三省堂

书评(安妮宝贝)
比尔•波特1972年去往台湾。在一个佛教寺庙里生活了三年。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天亮前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一日三餐素食,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钞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读书。
三年后,他离开寺庙,隐居在一个山村里,开始着手翻译一些中国古代隐士的著作:寒山,拾得,丰干,石屋和菩提达摩。但最终,他决定自己亲自去寻访中国隐士,即使岁月流迁,他根本无法预知自己是否能够找到他们。或这种与宗教联结的生活方式是否存在。1989年,他找来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两个人一起踏上去往终南山的路途。
后来他写了一本书:《空谷幽兰》。翻译出版是2001年,印了四千册。曾在一本先锋杂志上见到封面。是路途中拍下的照片。作者拄着登山的拐杖,穿蓝布衬衣,摄影师戴斗笠,身上斜背着包袋。两个对东方文化充满激情的成年美国男人。旁边站着年轻的和尚,路途装束,光头,浓黑的眉,左手手腕上绑着白毛巾。他们似正经过峻峭山顶的灌木丛,背后是尖耸的山峰和浓雾。
这一幅黑白照片,充满一种活力与寂静互相探测的意味。走在寻访的路中,但某种存在却神秘坚定,无所表露。
在书中有一幅照片,照片标明:通向贺老洞的铁链和铁梯。沿着华山正面陡峭的山崖,走过木板铺就的栈道,能抵达13世纪的道士贺元希雕凿的几个隐居处之一。长空栈道是这座山上最危险的地方。他在书里写。
我记得去华山的时候走过条路。我们有一小队人走过窄小及摇晃的木条,手里抓着铁链,背后就是风声呼啸的万丈深渊。若往下看,便觉得自己完全失去重量。掉下去,也就尸骨无寻。
这种体验在我20岁的时候发生。危险及清醒的降临,使人最终从紧张进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天地就在身边。死亡近在咫尺。这段悬崖,它异常逼近生命的真相。仿佛是生与死之间一条贯通的小径。
当然,这是针对普通人而言。对那些修炼中的隐士来说,它仅仅就是一条通道。小道士走在上面亦是可以箭步如飞。
书里采访了一些道教与佛教的代表性人物。年龄最大的已经90多岁。他们大多常年在山上居住。过最简单的生活。自己种土豆,蔬菜,吃松树的松针和花粉。遵循严格的戒律。戒律就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戒律使修行成为可能。如果你对自己不作要求,修行就会一无所获。
我想随着这个美国男人足迹的深入和切身的交往,他会发现他所寻找到那些隐士,并不是他理想意念中的那些人:在云中,在松下,在尘世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生活。所需的只是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
相反,他们或者承担深重的孤独与贫寒,栖息在僻静无人抵达之处,或者在寺庙里忍受着游客喧嚣,琐碎杂务,无所事事,或者疾病缠身,平静等待死亡降临。他们的生活里并不是没有任何缺陷。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拥有灵魂深处纯粹而坚定的而一簇火焰。那就是坚持和相信自己的修行。
道教徒和佛教徒寻求的是不变的东西。这是他们不追名逐利的原因。寻求的只是道,就是我们生于兹,回归于兹的那个无。我们的目标就是要与这个自然的过程融为一体。一位道长在采访中说。
对于城市中的人来说,置身滚滚红尘浪滔天,每天面对无数欲望颠沛,若能保持自持修行的坚韧,遵循品德和良知,洁净恩慈,并以此化成心里一朵清香简单的兰花,即使不置身与幽深僻静的山谷,也能自留出一片清净天地。
这也应是此书最为普及的意义。

沙龙见面会上的评论
居士张顺平

此书的文学美感让人觉得与众不同;主要是来源于作者独特的角度,由文字之美而带来的一种轻松适意的切入。这与国人学究般的文化陈述相比,多了文字之美、幽默之美、旅行之美。

读《空谷幽兰》时,仿佛有闻松针的味道,回归自然的美跃然纸上。

《莲花次第开放》作者·程然

出于一个美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这么深入细致的探求,就这份精神也是难能可贵的,隐士的存在与现有的状态,都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健康、最纯净、最珍贵的体现。比尔先生在“寻隐之旅”中的平实、爽直、幽默让人深深地感动,也让我们思考。

安妮宝贝

隐士是一个很重要的中介,把各种知识变成活生生的生命。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被传承下来影响了我们普罗大众,仁政是中国社会的领导主流、伦理平衡的支撑点;隐士用纯粹、洁净、健康的生活方式不断返照自己,这样的生存者们在很好地反省着我们认识自我,让更多的人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恢复我们的优秀文明。而比尔先生抓住了景物之外的灵动精神,用他诗人一般的美感,让这些厚重而深沉的东西简朴地表现出来,做得是这么成功和完美。

《空谷幽兰》译者·明洁

比尔因诗意而对景物产生的特殊美感,因外入式的简洁文字而表现出来的幽默和智慧,都让我们赞叹。出于人类学研究田园式的纪实手法,他笔下的文字也弃满了尊重和平实。在他轻松的文字里我们与历史上的人物比肩论道、心灵相通,边读就有优美的诗句返照心间。书中描写之地与当地风景之美、历史之重混然结合,有滔滔历史汇流成溪的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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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道入尘
 

在《楞伽经》中,佛陀说:“悲生于智”。在过去的五千年里,中国寻求智慧的个体们——不管他们把它称之为“法”还是“道”——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它,有时候,他们在山里发现了它。但是迟早,智慧会生起慈悲。迟早,道会来到世间。

把道带入世间的佛教徒被称作菩萨。道教徒被称作神仙。他们自己也承认,很少有道教徒能修炼到那一步。但是有些人确实成仙了,尽管他们总是很难找到——只有那些确实不与其他人住在一起的人,才能成仙。如果他们不是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而飞到仙岛上去,那么他们通常都住在大山里、沙漠里和沼泽间。但是他们也喜欢去有人烟的地方的佛寺、市场和酒店:他们来人世间寻找可以授之以道的人。

在长安,或者说西安,在过去的一千年里,神仙们的聚会地点一直是八仙宫。它建于西元11世纪,是在一座早期的道观的旧址上建的。8世纪的时候,在一家酒店里,吕洞宾遇见了神仙汉钟离。八仙宫就在这座酒店附近。

吕洞宾和汉钟离是一个隐士群体的创始成员。13世纪的时候,这个群体以“八仙”而闻名。几百年前,诗人李白和杜甫在“饮中八仙“之列。提到这种八位圣人的组合,要追溯到很早以前。但是这些早期的群体,没有一个能像吕洞宾和汉钟离所在的八仙群体这样,激起人们的热情,更不要说尊敬了。当然,道教所承认的神仙有成百上千位,正像佛教所承认的菩萨有成百上千位一样。为什么这八个人得到特殊的青睐,原因不得而知。当初是谁选择了他们,也不知道。除了修道以外,他们惟一的共同点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终南山修道。

尽管这个群体的成员不时地有所变化,但是“八”的选择却不会变。很显然,这是要给《易经》中的八卦赋予人的形式。据说这样一来,八仙就代表着不同的阴阳关系的组合,诸如第一和最后、年老和年轻、男性和女性、美丽和丑陋等等。

八仙中的第一位是汉钟离。他常常被画成手持一把扇子,坦腹迎风。顾名思义,他出生于西元1世纪的汉朝。他是一位将军,被派去跟藏人打仗——其时强人已经入侵到都城西面的渭河平原上。他被打败了,耻辱地逃进了附近的终南山里。在那里,他遇见了几位道长,他们把长生不死的秘诀传授给了他。八百年后,他又把这些秘诀传授给了吕洞宾,其中包括八段锦——为了促进气的循环,直到今天,人们还在练习它。

八仙中的最后一位是曹国舅。他常常手持一对阴阳板,上有皇家标志。他是宋代曹太后的弟弟,据说宋仁宗给了曹国舅这对阴阳板,以确保他得到广泛的布施和尊敬。有一天,汉钟离和吕洞宾发现曹国舅在终南山里坐禅。他们问他在修什么,曹国舅说他在修道。他们问他道在哪里,曹国舅指指天。他们问他天在哪里,曹国舅指指心。两位神仙大笑起来,恭喜曹国舅对道的理解,并邀请他加入到他们当中。

八仙中最老的成员是张果老,他手持一只名叫“鱼鼓”的竹筒,常常倒骑一头白驴,这头驴能够日行千里,它也能够被像一张纸一样地卷起来,以后往它身上喷水,它就能活过来。尽管两部唐史中关于张果老的传记,都说他出生于8世纪,但是也有人说,张果老曾是混沌初开时的一只白蝙蝠,这样一来,他就成为八仙中资格最老的成员。

八仙中最年轻的成员是韩湘子。他是9世纪时的学者兼诗人韩愈的侄子。一般情况下,他被画成是手执一只箫。他因为无心从政而遭到叔叔的批评。韩湘子写了一首诗作为答复,描述了他在终南山隐居生活的快乐——他靠露珠、彩云和研碎的珍珠粉过活。但是直到后来他显示神通,使牡丹在冬季里开花,才最终使他叔叔确信,他决意要修道,而不是当官。

吕洞宾是八仙里最受人欢迎的一位,已经成为几门艺术和手工艺行业的祖师爷——其中包括文学。为了显示阳刚之气,他常常背悬一口宝剑,手执一把拂尘。这把宝剑能使他隐身,帮助他斩断烦恼。拂尘代表权威和师父的身份。

8世纪的时候,在长安的一家酒店里,吕洞宾遇见了汉钟离。他睡着了,目睹自己过完了世间的一生,经历了成功和失败、欢乐和悲伤。(13世纪的时候,他的梦被写成了不朽的戏剧,剧名为《黄粱梦》。)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向汉钟离请教怎样才能超越生命的短暂。汉钟离教他修道,于是吕洞宾就去隐居了。先是在终南山里,后来在中条山,最后他也成仙了。除了向这个杰出的团体的其他成员传道以外,吕洞宾还留下了几部专着,其中一部已经被译成英文,英文译名为《金花之谜》(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为了觉悟世人,他还写了—些简单的诗,其中的几十首(应为几百首,但是下面的这首诗并非出自《全唐诗》——译者注)被收在《全唐诗》里:

我有松风卖,

世人买得无?

三万两黄金,

与尔一葫芦。

八仙中惟一的女性成员是何仙姑。她手持一茎荷叶,有时候是一朵灵芝。她是广东人,也是八仙中惟一的一位南方人。她拒绝嫁人,孤身一人在大山里漫游,靠采集野果和野菜来赡养她的母亲。最后,她不再去任何靠近人烟的地方,学会了以服食云母为生。这使得她身轻如燕,能够像鸟儿一样飞过山脊。有一天,她遇见了吕洞宾,从他那里得到了仙桃。

蓝采和是八仙中最俊秀的成员,有时候被画成一个女孩。他的最早的传记出现在宋朝。传记中说,他出生于此前早些时候,大概是在9或10世纪。他走街串巷,四处卖花。敲打着两只大拍板,唱着关于神仙的歌儿。他只穿一只鞋子,穿的衣服永远不合季节。

最后,八仙中最丑的成员是铁拐李。铁拐李住在终南山的时候,学会了连续数日离开身体。一次他漫游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体己经被弟子烧掉了——弟子以为他死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具刚死的跛脚乞丐的尸体,并用它作了自己的身体。从那以后,他就拄着铁拐,蹒跚而行。

我们被员警拘留的前一天,史蒂芬和我去了昔日八仙会面的那座道观——也许现在还在会面。它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在两安东门东北大约五百米处。不过这座道观已经等到了好日子。占据了整个主院的一个工厂最近才被拆除了。很显然,政府认为这座道观有旅游潜力,于是拨了一部分资金,做了—些修缮工作。在院基的后面、我们参观了最近才修复的两座大殿,一座供奉着八仙,一座供奉着斗姥。

在一座修复了的大殿里,史蒂芬和我加入到其他游客的队伍当中:上香,许愿,抽签。签是竹子做的,上面写着数字。我抽到了“2”、于是走向附近的一个视窗。在那里,我为我的命运付了五分钱。签文是这样的:“那些隐藏着的人,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我向一群道士走去。其中的一个人原来是方丈。我告诉他我正在寻找隐士,他说我的命运决定了我注定会成功。几个月前,史蒂芬和我参访了湖北武当山上的道观。在那里,我们听说了有关600岁的老道长住在神农架的深山里的事儿。我问这位方丈,终南山里有没有这么老的师父。他说,他从采草药的人那里,听说过类似的传闻。但是他自己所遇到过的人,从来没有超过150岁的。他问我史蒂芬多大了。

我们在中国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史蒂芬多大了。他们—瞥见他的胡子,就确信他一定很老了。我笑了,说史蒂芬500岁了,说他来中国就是为了找比他更老的人的。这句话在道观里掀起了一个冲击波,眨眼之间,这里所有的道士都聚拢过来了。我试图挽回损失,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开玩笑,史蒂芬是一个不到50岁的胡子。这句话使得众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所以,你们可不要跟道士开关于年龄的玩笑。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回到八仙宫。西安外事局让我们在风里转了三天之后,终于认为,我们太蠢了,当不了间谍,并把护照还给了我们。

当我们重新踏进八仙宫的时候,我垂头看着自己的肩膀。看起来似乎没有一个人对我们获准回来有足够的戒心。一般情况下,不管史蒂芬和我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吸引一大群人;可是这一次、当我们从院子中间穿过去的时候,就好像我们已经变成了隐身人。一位中间人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次采访,采访这座道观里的一位常任道士。我们到了东厢杨道长的房间,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我敲敲门,一个声音说“进来”。我们进去了,我关上门,以确保我们不会受到干扰。

本来杨道长一直在坐禅,可是放下腿他也并不觉得烦恼。在他所坐的床的那一头,有一顶蚊帐。靠近另一头是他弟子的床——他那一天不在。仅有的家当是两只装衣服和杂物的大木箱,两张木桌,还有两把折叠椅。我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杨道长他多大了。他说他才七十二岁,还一点儿都不老。他说他出家将近50年了。我向他请教关于修道的事情。

杨:修道就像当胎儿。当我们在母亲体内的时候,我们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我们不知道自己在母亲的体内,也不知道她是谁。当我们能够看和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出生了。修道也是如此。当我们最终明白道的时候,我们的修行已经结束了。但是首先我们必须花很长时间修行。不过我们所修的并不是这个肉体。老子所谈的不是这个身体。我们的肉体不是我们的真身。我们的真身在假身里面,就像胎儿在母亲体内—样。我们的母亲就是我们的假身。除非我们把假身弃置一旁,否则真身就不会出来。

问:修道的人看起来与众不同吗?

杨:也是也不是。几年前,我在楼观台遇见一位老道长。他也姓杨,每天只吃一顿饭,这一点与众不同。那时候,楼观台住着一百多位道士,他是惟一一位每天只吃一顿饭的。除了早餐固定以外,他没有时间表。什么时候想睡觉就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他就劳动。他比其他的人精力更旺盛,但是除此以外,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几年后,楼观台发生了一些变化,人们在争夺领导权,他被大众推举接任了方丈。大约一年以后,我又见到了他,当时他是来八仙官开会的。他完全变了。他的眼睛看起来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了。突然之间,他的举止就像一个已经得了道的人。但是以前他从来没有显示过自己的这一面,因为那时候他的责任不一样。

问:您为什么决定致力于修道?

杨:我出家的原因是想学习。当我长大的时候,我没有机会上学。我家太穷了。可是农活儿不忙的时候,我的堂兄们就可以去上学。但是我父亲说上学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我还是想学点什么。当我快二十岁的时候,我哥哥答应让我上学。我学了三四年,但是没学到多少东西,只够看故事的。直到我出家当了道士,我才真正学会阅读。从那时起,学习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它并不像我想像得那么容易,它就像风过耳。于是我决定最好把精力集中在修行上,而不是学习上。不过这么多年来,只要有时间,我就读书。

解放后,不准我们再读老书了。但是我还是想办法搞到了不少道教的书,我把重要的都藏起来了。然后“文革”来了,他们开始烧书抓人。那个时候,我很清楚书里写的是什么。所以当红只兵来了的时候,要求我们把自己的书上交,我就拿出了一整箱子书,包括我自己写的东西。我让他们把他们想要的书拿走,把剩下的给我留下来。他们把所有的书都搬进了厨房,烧掉了。

问:多可惜啊。当时您难过吗?

杨:不怎么难过。这只不过是一种变化而已。此外,“文革”后,我又收集到了一大箱子书,几乎每天我都可以阅读一会儿。之后大约七年前,我失明了,跟我所有的书再见了。

问:您的眼睛怎么啦?

杨:道教修行有时候挺危险的。我做错了一件事,它们就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问:您最喜欢哪些道教经典?

杨:当然是《道德经》。解放后,人们对《道德经》批判得不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们也同意,《道德经》是道藏中最深奥的书。大部分道教书籍,你一看就能分辨出它们是深还是浅,但是《道德经》不行。《道德经》是只给有大智慧的人看的,它不是给普通人看的。它是第一部道教经典,之后出现了《黄帝阴符经》。在解释道教哲学和修行的本质方面,《黄帝阴符经》甚至比《道德经》还简明扼要。

但是所有道教经典中最重要、最珍贵的则是玉皇大帝的《心印经》,它也是《皇经》最核心的部分,我们上早晚课的时候都用它,它是玉皇大帝传出来的教义。它讲的不是外面的事情。它解释说,我们都是小宇宙,我们的体内都有太阳、月亮、星星和宇宙。它讲我们怎样用气来滋养和保护我们的肉体,以及怎样聚气来修出一个长生不死之体。如果我们的气只来源于外部,我们很容易就精疲力尽了。它教我们怎样去修炼内气。修道不容易,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修道,却没有成功。关键是要聚气。一旦你能把气聚到一起,你的智慧自然而然就会生起,容易得就像生火、下雨一样。

问:在学习道教方面,您觉得书有用吗?

杨:书就像食物。它们能填饱我们的肚子,却不能填饱我们的心。如果我们不明白什么东西,我们可以买一本书,对它进行了解。从书中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读完以后,我们会发现,书本所讲的与现实是不同的。

现在很多讲爱情的书,一些道士读了这些书,就决定还俗、结婚生子。但是爱情是变化的,它会变得毫无意义。书能蒙蔽人,修行要花时间,花了很多年修道,然后还俗了,只等着失望,这是一个耻辱,再重新修行可就难了。

如果你想修道,你就必须做好受苦的准备。除非你生来条件很优越,否则你就要受苦。但是从苦中会得到乐,这就像钱,钱来得容易,去得就容易。如果你不得不为钱而劳作,钱就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你不会浪费它。修道也是如此,如果你生在一个优裕的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就容易多了。如果你没有,你就必须有更大的毅力。但是悟道要花很长的时间,要成功需要很大的决心和毅力。修道的人很多,多如牛毛,但是成功要时间,真修道的人是非常少的,成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问:在修行方面,您觉得佛教和道教之间有什么区别?

杨:佛教徒和道教徒走的是同一条路,他们只是做着不同的梦而已。从本质上来讲,佛教和道教是一样的。佛经和道藏讲的是相同的事情,只不过道教强调命,而佛教则强调性。但是真正修行的人是性命双修的。在实修方面,佛教在某种程度上比道教要好一些。虽然道教徒们谈修心,但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方面。他们常常会有一段困难时期。在压制骄傲的感觉方面,这一时期对他们而言,更加困难。但是不管修佛还是修道,要成功都是很困难的。

问:在最近的几十年里,道教变化了吗?

杨:道永远不变。我们的吃芽变化了,但是道没有变。科学和社会进步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我们吃得比以前好,但是道教还是原来的旧老子。

问:您能通过教人修道来养活自己吗?

杨(哈哈大笑):这就像做豆腐。如果一个豆腐师父决定把花了他很多年时间才学到的东西教给一个弟子,他怎么能算清带一个弟子要花多少钱呢?传道是不计价钱的。

也许确实是不计价钱的,但是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是向杨道长和终南山里的隐士们道别的时候了,也是为此向中国道别的时候了。

在西安的最后一天,我去给儿子买些邮票。邮票专卖店在柏树林路的路尾,离西安南门不远。我略过了清朝的邮票和“文革”的邮票,买了—串邮票,上面是花卉和古代著名的美女。然后我回到柏树林路上。我还没有走出一百米,就在此时,我注意到右首有一个手写的小标志:卧龙寺。我读过关于卧龙寺的资料。清朝末年,虚云老和尚搬到嘉五台以前,曾经在这里住过。我听说它已经被红卫兵砸烂了,可是这儿却有一个标志,表明它还在。我循着这个标志,走进一条小巷。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里面就是卧龙寺。

唐朝的时候,它被称作观音寺。宋朝的时候,它的名字变成了卧龙寺——那是为了纪念这座寺庙的一位方丈维果禅师的,他总是躺着修禅。

大铁门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前院是荒芜的。又一座工厂最近被拆除了。寺院建筑破烂不堪;维修状况如此之差,我儿乎要订退堂鼓了,经过内院,我走进大殿。上香致敬之后,我注意到一尊小石佛。服务员告诉我说,它是5世纪末雕刻的。他还指出了一幅唐代的观音像。这样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却藏着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宝贝。

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几个和尚出现在门口。他们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们我在参访隐士。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说:“那你就来对地方了。我们都是这里的隐士。”我情不自禁地也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和尚名叫如成。很显然他是方丈,虽然他不承认——他说他太笨了,当不了方丈。他说:“政府已经给了我们钱,让我们重修这些建筑。但这是一座禅寺。我们不需要花俏的建筑。花俏的建筑只会吸引游客。”

他告诉我,大约有五十位和尚住在这座寺庙里。他说,其中的两位八十多岁了。他们的名字是慧净、慧通。他说,他们每天早上3点起床,然后直到午夜之前才休息。他们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禅垫上了。我问如成他们的师父是谁,但是我本来应该知道答案的。他说:“虚云。”

我们交谈了半个小时,谈卧龙寺,谈终南山。他说,卧龙寺每年有四次长达七十天的禅七。然后他开始列举他所认识的所有山中隐士的名字。那些人我都认识。我笑了,告诉他这还是第一次,我遇见城市隐士。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我想起了中国人所说的那句话:“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鞠躬为礼,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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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访王维不遇
 

在中国古代,选择隐居生活并不总是意味着艰苦的生活。除了宗教苦行者和正直的穷人之外,还有一些富有的隐士,他们的艺术感受力促使他们走出城市,走进附近的山里。住在离长安一日行程之内的清贫的终南山隐士们,偶尔会发现,他们正在与中国最有教养的人分享自己的茅篷——为了寻求宁静和安慰,这些人也转向了终南山。

那些走世间成功道路的人,虽然也能得到快乐和荣誉,但是总有一些人中途转了方向:厌倦了宫廷生活的贵族,没能通过考试的未来的官员,不愿意放弃自己原则的学者,精疲力竭的官僚,遭到放逐的大臣,比刽手手抢先一步的罪犯,等等。在每一个朝代,那些有教养的隐士的住宅,都散见于乡村各地。在那里,它们的主人花费时间去学习遗忘。

有时候,这些有教养的隐士把他们原来在城市所享受的豪华,也带到乡村的家里来了。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们更愿意(或者被迫)把豪华置之脑后,而去追求俭朴生活的快乐。这样的人在中国的山里生活了几千年了。尽管他们在乡村所逗留的时间,从短暂的拜访到终身的居留不等,但是在盛衰之时,他们的存在会变得格外地引人注目。

在《中国诗歌的伟大时代:盛唐》(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书中,史蒂芬·欧文解释说:“西元8世纪,在高官和隐士之间,开始真正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在整个传统的中华文明的余下的很多个世纪中,以多种形式得到了延续。”(第27页)实际上那个时候,这种关系已经很古老了。但是8世纪的时候,这种关系确实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化,那就是有意识地把隐居在乡村作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手段。唐朝的时候,这种吸引朝廷注意、从而弄到一个官位的方法变得如此流行,以致于人们称它为“终南捷径”。8世纪期间,终南山上的茅篷和别墅,大概比此前或此后的任何一个时期都多。看起来似乎每一位重要人物,以及每一位想成为重要人物的人,都有一座终南别墅。

在这些隐居在终南山的有教养的隐士中,有一个人不是在寻求通向都城的捷径,这个人就是王维。王维选择了终南山作为出世的捷径,而不是入世。就是在这里,在辋川别墅的相对的隐居生活中,他把生活和艺术用这样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方式融合到了一起,以致于创造了一种标准,从那以后,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一直受到这个标准的吸引。王维是位无与伦比的有教养的隐士。他认真地对待自己的隐居生活,把隐居变成了艺术,又把艺术融入了隐居生活。

西元699年,王维出生在太原的南面——太原是今天中国北方省份山西的省城——出生在帝国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中。他的童年时代都花在为一份与他的家庭背景相适应的职业做准备上面了。唐史说,九岁的时候,他开始写诗。西元761年,王维去世了,时年六十二岁。他被唐太宗誉为当时最伟大的诗人——而当时是中国历史上诗歌艺术的鼎盛期。随后第二年,李白也去世了,时年六十一岁。八年后,杜甫也与世长辞,年仅五十八岁。

在王维去世以后的很多个世纪里,他的诗名并没有衰减,虽然他不再排在李白和杜甫的前面。这很难说是一种轻视。王维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诗人,而认为自己是一位艺术家。而作为—位艺术家,他是无与伦比的。诗歌只是他所擅长的几项艺术中的一项而已。他也精通音乐。关于他的音乐才能的故事有很多:有一次,一只箫由于无法承受为他的琵琶伴奏的张力而崩裂了;还有一次,人们把一幅壁画指给他看,上面画着一队乐人,他能够说出壁画上正在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的哪个音符。实际上,王维年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大唐帝国的最高学位,他的第一个官职是在朝廷的音乐机构里作太乐丞。但是他的音乐才能比不上他的诗歌,而他的诗歌又比不上他的绘画。他告诉我们:

“宿世谬词客,

前身应画师。”

十九岁的时候,他恢复了自己前生的爱好。尽管王维的画作没有保存下来,但是有几幅早期的摹本,为他的绘画才能提供了充足的证据。宋朝诗人苏东坡称他为“中国惟一真正伟大的山水画家。”明代书法家董其昌总结了他的同事们的评价:“右丞以前作者,无所不工,独山水神情传写,犹隔一尘。”

在长安,王维为孟浩然这样的诗人朋友画肖像,也画古代的佛教人物,诸如维摩诘等——维摩诘的名字他取来作了名及字。但是他厌倦了朝廷里的生活,尤其是在经历了几段时期的流放之后。因为政治过错,他先是被流放到山东,后来又被流放到西北边境。四十岁生日以后的某个时间,他买下了初唐诗人宋之问昔日的乡村别墅,它坐落在长安东南六十公里处的辋川岸边。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他经常回到都城,以维持从政的表像。最后,他做到了副丞相的位置。但是他却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乡间别墅里,致力于山水画和诗歌的创作。经常与王维会面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裴迪。为了给他的著名画作《辋川图》配诗,与裴迪一起创作了一系列诗歌,描写了他的隐居地附近的风光。

当王维接近老年的时候,他对佛教的兴趣越来越多地主宰了他的生活。他花很多时间坐禅。同时代的人说,他越来越像自己过去所画的那些瘦骨嶙峋的隐士中的一位了。在他去世以前的很长时间里,他似乎就已经消失在自己的一幅画作或诗作中了:

中岁颇好道,

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

谈笑无还期。

我去台湾之后不久,就开始读王维的诗。我在一座佛寺里住了两年,每天我都要去爬佛寺后面的小山。爬山的时候,我就背王维的诗。我喜欢它们所唤起的心境。每记了一首之后,我就会坐下来,在一座坟墓上打坐。从那里,从山的边缘望出去,能够看到台北这座飘浮着的城市。有一天,当我正想放腿子时,我发现一条有花纹的环蛇正盘在我旁边——环蛇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蛇的一种。我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从那以后,在我呆在那座佛寺的余下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背过任何王维的诗。不过,我对于这个人的兴趣却一直保持着。十五年后,当史蒂芬和我来中国寻找隐士的时候,我想起了王维。

我在香港买的一本书上说,在王维昔日的隐居地,他手植的一棵银杏树仍然活得很好。一个阴雨天,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干的,我们决定去看看王维的树。我们雇了一辆车,沿着灞河向东南开去。五十公里后,我们在蓝田掉头向南,然后沿着辋川穿过终南山的一个山口。昔日当王维去辋川别墅的时候,他要在这里下车,然后剩下的路都坐船。过去这里没有山路,更不要说大路了。直到20世纪50年代,政府才在山谷的东部边缘炸出了—条路。

半路上,一道滑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工人们说,他们希望几天内能把这条路清理出来。我手脚并用,爬上那道滑坡,停下来去看一些蓝色的雏菊——原来它们是我的老朋友了。在我在台湾的家附近的路边,我的妻子常常摘它们的叶子作晚餐。我很惊讶在这么远的北方看到了它们。在滑坡的另一面,史蒂芬和我与六个当地人一起,坐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当我们把小汽车和滑坡甩在后面的时候,山谷很快变得开阔起来,四周环绕着云雾缭绕的青翠的山峰。其他的乘客在阎村和官上村下车了。在官上村的东面,我找了找孟城坳,它是宋之问原来的居处,也是王维初次来这儿所住的地方。他的关于辋川的组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这个地方现在是辋川高中的家了。我们继续向东南行去。

过了白鸦坪村,路分岔了。右边的那条路通向王维的银杏树和他昔日的鹿苑隐居处,距此地大概还有一公里左右。司机却建议我们往左走,先去看看一个山洞,从那里,我们可以饱览这一带的风光。

我们经过了一个检查点。但是天正在下雨,负责的人肯定躲在里面了。几分钟后,我注意到一辆警车远远地尾随在后面。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路变成了土路,土路变成了岩石,当岩石变成了鹅卵石的时候,我们下了车,开始爬山。

几分钟后,我们爬到了一个平台上,从那里可以俯瞰周围的群山。一位管理人员从一间小房子里走出来,为我们打开了观音洞的大门的锁。观音洞里有普通的钟乳石和石笋,造型像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们更喜欢洞外的风光,于是站在平台上,看着那些山峰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就仿佛王维的画卷被展开在我们面前,一会儿一景……

当毛毛细雨开始变成大雨的时候,我们下山住回走。透过乌云的缝隙,我注意到几个员警站在我们的三轮车旁边。我让史蒂芬换了胶卷,把曝了光的胶卷塞进他的袜子里。当我们来到大路上的时候,员警通知我们,我们被捕了。他们一直把我们“护送”到那道滑坡处。在那里,我们被押上了另外一辆警车。它一路鸣着警笛,拉着我们回到了西安外事局的所在地。在那里,我们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尽管我们没能去到那么远,但是王维当年在他的鹿苑隐居地手植的那棵银杏树,现在在一家核工厂里。很显然,杜甫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何为西庄王给事,

柴门空闭锁松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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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暮星之家
 

西安西南120公里处,有—片由花岗岩和松树构成的广阔区域,面积达5.4万公项,这就是太白山。西安官方告诉我,对外国人来说,即使带着向导,在太白山四处漫游也还是太危险了。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危险是指什么。但是即使他们让我去了,爬太白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史志上说,太白山上有很多登山者的残骸;曾经爬上过顶峰的中国人说,太白山比华山危险多了。不过,隐士们在太白山上已经住了几千年了,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在山上寻找幽居之地。在太白山比较著名的近代隐士中,有虚云老和尚,他在嘉五台入定之后,因“厌于酬答”,于1903年春,搬到了太白山。陕西省道教协会的会长告诉我说,他知道有两位道教隐士住在太白山上,其他的出家人说,他们还知道好几十位。

太白山海拔3767米,是终南山的最高峰。除了台湾的几座山峰以外,在太白山以东的中国其他地区,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了。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仍然生长着大片原始森林的山脉之一,它也是世界上拥有最重要、最丰富的植物群和动物群的山脉之一。科学家们把太白山称为“中国植物园”,并且已经成功地把顶峰和西侧的一大片区域宣布为自然保护区。植物学家们说,太白山上没有草,只有宝。

到目前为止,在太白山上发现的1700种植物中,有600多种具有医用价值。登山者在太白山的低坡上首先遇到的金钟柏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柏叶可以作止血药,种子可以作镇静剂。登山者向顶峰攀登的途中,会依次穿过华山松、楝树、白桦和冷杉等林带,最后,在顶峰附近,是矮小的蓝松、枇杷和杜鹃。所有这些植物,都能在采药人的背包里找到。

除了植物,太白山还以其动物而闻名。在山上,动物学家们已经发现了230种鸟类,其中包括一些珍稀品种,诸如不会飞的大鸨,金色的锦鸡和红冠的朱鹮(这种乌全世界过去只有四只,都在日本。最近,在太白山麓又发现了几对)。四十多种哺乳动物也在太白山安了家,其中包括大熊猫、扭角羚(长着螺旋形角的山羊)和金丝猴。

在西安,我与一位动物学家进行了交谈。他每年都要深入到终南山最偏僻的地方,去采集标本。最近几年,他去了太白山东南侧板房子附近的几个与世隔绝的山村。他说,直到现在,因为这一地区一直交通闭塞,结果导致村民们患有几种遗传性疾病。据他判断,一半的村民是低能儿,或者是有智力缺陷。

他说,太白山上的生活也是危险的。虎跑谷村有一家,儿子少了半边儿脸。那是被一头熊撕掉的。另外一头熊则咬掉了男孩父亲的半个屁股。在这位动物学家去这一家的前天晚上,男孩的母亲在厕所附近,用带铁尖的扁担,捅死了一头豹子。不过,主要的危险还不是熊或豹子,而是野猪。野猪常常成群活动,有时多达一百头。它们会把任何闯到它们路上的东西或人践踏得粉碎。但是,尽管有这些危险,村里的男人们还是只要有机会,就捕猎野猪。而村里的女人们仍然用野猪鬃梳头和装饰头发。

这位动物学家还告诉我,村民们怎样领着他和一支科学考察队,爬到太白山上,捕获了一对金丝猴。为了这对金丝猴,莫斯科给北京提供了两辆卡车和两笔奖学金。科学家们给了村民们一百块钱,大约相当于20美元,来完成这个任务。在整个秦岭海拔较高的枇杷林中,还能找到蓝脸金毛的金丝猴。这位动物学家描述了村民们怎样首先确定了金丝猴群在太白山顶峰附近的位置,然后匍匐前进,尽可能地接近金丝猴,之后突然开始猛敲锡制的平底锅。有几只金丝猴出于恐惧,就那么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被抓住了。

这位动物学家说,就他所知,进山是不受限制的,但是找一个向导是绝对必要的。他建议我要么加入他未来的某次考察活动,要么在板房子雇一个向导,我婉言谢绝了这两个建议。

“太白山”的意思是“大白山”,但是它还有其他的名字。在西元前第三个千年,它被称作“惇物”——大供应者。在西元前第二个千年,它被称作“大时山”。在西元前第一个千年期间,当早期的中国神话开始演变成哲学的时候,它被称作“太乙山”——创造万物的大神之山。在它所创造的万物当中,有它自己的白色岩峰,因此,在西元前第一个千年末,人们开始叫它“太白山”。

在早期的中国哲学中,白色是西方之色,也是暮星——太白金星之色。两千多年以前,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太白之精滴落到这座山上,变成了—块白色的岩石,这块岩石成了太白山的顶峰。(很显然,这个故事就是西元8世纪唐玄宗所做的那个梦的基础。)偶尔,当太白山没有被云雾掩盖之时,它的魁伟的白色身影,是眉县(古为“郡县”——译者注)以南最突出的风景。

眉县在顶峰以北四十公里处。尽管它离顶峰很近,可是古代的旅行者们却常常假道武功和周至二县,从东面上山。武功和周至在西安西面七十公里处。传统的路线是从武功和周至出发,向西南走到清湫村。清湫的遗址就在现在的槐芽镇南面。

清湫是原来的山神庙所在的地方。清湫南面大约十公里处的三宫池,是昔日进山的入口。过去农历七月,人们常常到这里来祈雨。农历七月也是全年中惟一的月份——在这个月份里,凡夫俗子才敢斗胆去爬太白山麓的小山。在《郿县志》中,一位爬过这些小山的清朝官员(李柏)留下了这样的记述:

“其登之也,始旁溪以穿林,继攀萝于鸟道、枯搓横续其断岸,石栈勾折于危岛,其险也如此。及登绝顶,万缘俱空。日瘦月小,星寒云低。远眺东南,天山一色。眺瞰北渭,渺然一带。五将、九嵕,俱为培塿,其高也如此。

群山环卫,如星拱极,区其形状,有欹者、侧者、偻而探者、蹙黛倚者,似龙盘者、虎踞者、似凤鸾翼者,堆似牛首者,并峙似熊耳者,有鸣声镗鞳似石钟者,有峰崖相等似楚山九嶷、齐山七十二峰者,其山形之异也如此。

或阿香轰于涧底,或长虹勒乎山腰,或狂飙乍逝,板屋有秋叶之危;或雾锁大壑,白昼有下舂之实。兼以晴雨倏忽,挥霍万状者,其气象之变有如此。”

《郿县志》中还记载了另一位旅行家、17世纪的官员贾鉝对太白山的印象:

“余入山,见景之奇者,若宋元之图画,开阖反侧,变态万状。见径之险者,若羊肠、鸟脊,进退一线,极人境之幻矣。

陈仲醇云:‘世之游山,不过七尺筇与一两屐。必士大夫有驺从、糇粮之资而后可’。若余之入太白,则既难假于舆儓,亦莫资筇屐。

遇水不测其深,掷足石齿而跳跃之,少错则坠矣。遇土不计其泞,入足而随出之,少缓则陷矣。壁立数仞之峰,或蚁缘以上;建瓴千尺之阪,或蛇伏以下,不知其身之捷于猿猱,而勇于贲育者。”

□贾鉝文見附录。

贾鉝的介绍之后,还有详细的描述。它成了爬山的标准记述,甚至被刻在石头上,以利益子孙后代。虽然我没有去接近太白山的任何地方,但是我从一位在太白山上住了几十年的道士那里,了解到了太白山的路径情况。这位道士熟知通向山顶的每一条路——它们共有四条,两条在南,两条在北。

南面的两条路,一条从西南上来,经过自然保护区附近;另一条从东南上来,从黑河沿岸开头。北面的两条路,分别从鹰头村(音译)和塘峪村(音译)开始,然后在太白山北坡的半山腰处会合。在那里,从黑河上来的那条路,也汇入其中。大部分游客走北面的两条路:从眉县来的人走鹰头那条路,从周至来的人走塘峪那条路。不管走哪一条路,要到顶峰,人是九十公里,鸟儿是二十五公里。

还有,这些路并不总是开放的。甚至山上的大道观,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也都是荒凉的。农历六月份,太白山一带的所有出家人都在顶峰聚会。会面之后,他们又重新分散到点缀着山路的十一座道观中——“文革”前有三十七座。

告诉我有关太白山的事情的那位道士说,要到顶峰,得爬四天。除非盛夏,否则几乎没有人去爬太白山。盛夏的时候,道观是开放的,可以提供简单的食宿。他说,大部分登山者都在七月末和八月中旬之间上来。否则,太白山上太冷。不过采药的人和香客意志却坚定得多。从四月直到十月,在通向顶峰的山路上,都能够发现他们采集草药和汲取太白山上湖泊里的神水的身影。在贾鉝的记述中,他解释说:“……其神异同,而不令人久憩其傍。久则雷电即至,名为行法。……诸池皆神所司,土人敬礼。”

这些湖泊除了是神灵和水龙的家之外,它们还蕴藏着其他的秘密。首先,围绕着顶峰,它们形成了一串由六个圆形山谷组成的项链,海拔高达3500多米,这使得它们成为中国最高的高山湖泊,离天只有一口气那么远。它们是在一万二千年前,最后一次(第四纪)冰川时期形成的。其中最大的那个湖泊真是深不可测。那位道士告诉我,1956年,两位苏联潜水夫携带着某种水下呼吸设备,试图潜到最大的那个湖泊的湖底。几分钟后,其中的一个人回到水面上,气喘吁吁的;另外一个回来得晚多了,死了。那位道士说,他看起来像一根冰棒。

是太白山的水促使贾鉝这样开始他的记述的:“及山,舍骑而徒,三里,至三宫池,池清澈。凡祷雨,必取水设坛中,山高不可到,多汲是池焉。”西元11世纪,苏东坡曾经是这一带的地方官。一场早灾使得他参拜了太白山的山神庙。后来,他写下了一首五百言的长诗,其中有这样的四句:

“平生闻太白,

一见驻行驺。

鼓角谁能试,

风雷果致不。”

苏东坡所提到的是太白山更为著名的一个特征。根据着于西元4世纪的《水经注》的记载:“山下军行,不得鼓角。鼓角则疾风雨至。”当苏东坡参拜山神庙的时候,他一定召集了当地的民兵。他说,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3天大雨如注。

李白是太白山所偏爱的另—位诗人。李白出生以前,他母亲梦见暮星使她受孕了,于是为了纪念李白天上的父亲,母亲便给儿子取字曰“太白”。因此对李白来说,去探望他的石头兄弟,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

“西上太白峰,

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

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

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

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

何时复更还。

李白是一位道教徒。虽然佛教徒也来这里隐居,但是太白山始终是一座道教名山。像其他的山一样,关于第一批选择太白山作为隐居地的隐士,没有任何历史记载。道教徒们说,老子曾经在此逗留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采集云母和长生不死药的其他配料,然后才通过散关消失了。但是即使老子确实曾经来过这座山,他也从来没有被列入过太白山的隐居者的名单。

与太白山有关的第一位隐士是鬼谷。西元前4世纪,他曾经住在这里。尽管鬼谷喜欢隐姓埋名,但是他的两位学生苏秦和张仪,却因为在战国时代提出“连横”、“合纵”的政策而蜚声一时。结果,鬼谷就被公认为是吸收了当时各家思想的法家的祖师。鬼谷本身是一位道教徒,据说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太白山上有一座悬崖,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唐朝的时候,有人撰写了一部道教经典,署上了他的名字,这就是《鬼谷子》。

从太白山早期名字的神话基础来看,几千年来,它必定一直是宗教仪式和宗教修行的圣地。但是历史上最早提及太白山上的庙宇,则在仅仅两千年前。那时候,有人为了纪念谷春,于西元前一世纪歉收的年份里,修建了一座山神庙。

谷春是汉成帝宫廷中的一个小官,他也是道教瑜伽的修行者。他死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的。因此当他下葬的时候,他的家人拒绝钉上棺材盖。3年后,他突然出现在他生前所在的村庄的大门顶上,坐在那里。当他的家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他们打开谷春的棺材,结果只看到了他的衣服。在大门顶上过了3夜以后,他拒绝了家人要求他回家的恳求,然后消失了。后来,人们又发现他重新出现在长安城一个主要城门的顶上。但是3天后,他又一次离开了。历史记载上说,他最后出现在太白山上。因此后来有人为了纪念他,就在顶峰上修建了一座道观。

不过,太白山最著名的隐士却是另一位道教徒——孙思邈。西元7世纪上半期,孙思邈第一次来到这里,把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在太白山上采集药草,完善他的医学知识,以及修道。尽管有几位皇帝召请他做官廷里的高官,但是他更愿意专心致志于道教修行和医学实践。他说,不管病人的社会地位或社会关系怎么样,医生应该给所有的人治病。他在老百姓当中赢得了崇高的声望,被人们尊为“药王”。直到今天,他仍然是中国最伟大的医生之—,也是中国第一位营养学家。

孙思邈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部著作:一部总结了他所在的时代以前的药方(《千金要方》),另外一部则收集了他自己的杰出贡献(《千金翼方》)。在《千金翼方》中,他记载了用海藻和鹿茸治疗甲状腺肿大,牛肝和羊肝治疗夜盲症,杏仁、谷白皮和蜀椒治脚气等治疗方法。

作为中国一座主要的道教修行中心,太白山的重要性,最终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得到了承认。那个时候,道教作者司马承祯补充了十大洞天的遗漏,把太白山列在三十六小洞天的第一座——在这些洞天里,人们能够找到或者炼制长生不死药。大约在太白山被列入道教名山名单的同时,在李白的古风系列中,他写下了这首诗:

太白何苍苍,

星辰上森列。

去天三百里,

邈尔与世绝。

中有绿发翁,

披云卧松雪。

不笑亦不语,

冥栖在岩穴。

我来逢真人,

长跪问宝诀。

粲然启玉齿,

授以炼药说。

铭骨传其语,

竦身以电灭。

仰望不可及,

苍然五情热。

吾将营丹砂,

永与世人别。

太白山不仅是想成仙的道教徒的家,它也是儒家隐士的家。中国隐士传统的一个循环论题是,与其说隐居意味着放弃社会,还不如说它意味着放弃贪欲。作为一个原则,隐士们首先通过改造自己,进而寻求改造社会,因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来太白山是为了冷却自己的热情的。

早在西元l世纪末,儒家隐士就已经出现在太白山麓。这段时期,选择隐士茅篷而放弃宫廷职位的学者的数目大量增长。学者们不再仅限于掌握通常的一两部儒家典籍,而是对接受更广泛的教育产生了兴趣。

这第一批汉代学者学到了有关大部分主要典籍相关的广博精深的知识,挚恂就是这批学者中的一位。他吸引了十多位弟子,到太白山的隐居地跟他学习。其中一位弟子叫马融,他的才华使他很快成为挚恂最喜爱的弟子。后来,马融娶了挚恂的女儿,在太白山上创建了自己的学院。西元166年,马融去世的时候,他被公认为是儒、道两家典籍注释者中的泰斗。有一千多人宣称马融是自己的老师。

来太白山跟马融学习的人中,有一个人叫郑玄。虽然郑玄曾经师从当时很多著名的先生,但是他还是没有马上被马融所接受。他被迫在附近搭了一座小茅篷,并通过马融的其他弟子,间接地接受指导。有—次,马融在解决一个涉及天体运动的问题时,遇到了麻烦,他的一位弟子说,郑玄能解决这个问题。郑玄迅速地解出了答案,最后被接纳加入马融的核心圈子。跟马融学习了几年以后,郑玄离开了太白山,到长安开办了自己的学院。在那里,作为经典的注释者,他的声望最终超过了自己的老师。当他淮备离开太白山的时候,马融抓着他的手说:“大道随你东去了,为它而尽你所能吧。”

不管郑玄做了什么,都是不够的。儒家对于世界和人类在其中的位置的解释,很快就被道教和佛教所淹没了。但是将近一千年后,儒家最终重新赢得了领先地位,太白山再度成为儒家隐士的一个中心。张载就是这一时期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他出生于太白山北面的眉县,后来又隐居到太白山麓。像汉朝的挚恂、马融和郑玄所做的一样,他创建了宋代最著名的学院之一。在太白山的山影里,张载发展出了儒家第一套伟大的玄学体系,这个体系是建立在下面这个理论的基础之一上的:我们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气的短暂聚合,气分散之后,又组合和重新组合,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为了与他的儒家隐士的角色保持一致,他又把这个理论应用到了人际关系山面:我们都是由同样的气所构成的,所以应该待人如己。

在太白山上,我们看到了隐士传统和它的解决方式中所凸现的一个主要矛盾:修道的人无法脱离人群,然而为了找到道,他们又必须远离社会隐居——至少是暂时的,以进行自我修炼和制心一境。如果对于学者来说,这是正确的,那么对于出家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在很多出家人求道的过程中,他们因住在暮星之家——中国最纯净的气所聚集的地方,而大受激励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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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过销魂桥
 

在中国古代,人们走得最多的路,是那条连接着西都丰、镐、咸阳、长安和东都洛阳及中原之间的路。这条路当时被称作洛阳路。它从终南山脚下绕过,也是很多想当隐士的人决定永远离开长安时所走的路。

我租了一辆车,从西安东门出发,沿着这条路向东开了10公里,来到灞河。在古代,灞河是旅行者所遇到的第一个主要障碍。春天的时候,灞河变得能有一里地宽。尽管据说早在公元前7世纪时期,就已经有军队渡过了灞河,可是直到西元前3世纪,当秦始皇来这儿为他的一位将军送行的时候,历史记载中才第一次提到了一座桥。

在古代,任何有时间的人,都可以来灞桥为他们东行的朋友或同僚送行。很多个世纪以来,它也以“销魂桥”而闻名——它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送别地点,也是一百万首涉及到柳树的诗的背景地。

直到当代,在灞河两岸,向南北各延伸出几公里,还一直种着垂柳。晚春时节、柳絮像雪一样在空中飞舞,成为长安八景中的又一景。在汉语里,“柳”这个字与“留”字同音,因此那些留下来的人就折一枝柳条送给那些离开的人。它是最有意义的临别赠物了,也是每个人都出得起的礼物。现在那些柳树都不见了。几十年前,在一项治洪工程中,它们被砍掉了。

那座桥,或者至少是它的一个近代版本,却幸存了下来。它建于1834年,就建在自西元6世纪末以来人们一直使用的同一地点。今天,它是交通车辆进西安的通道。至于东行出西安的小汽车、公共汽车、卡车和驴车,则走南面两公里处的一座新桥。

在古代,很多寻求幽居的人就在这里停下来。他们不过灞桥,而是在灞桥和南面的白鹿原之间的灞陵安顿下来。

这些小山最初是因为汉文帝而出名的——汉文帝选择了它们作为墓地。汉文帝是一位很罕见的国君,他只想过得像隐士一样快活。他对于俭朴的热爱几乎是传奇性的。他在宫廷里穿草鞋。在他的遗嘱中,他说,与他同时代的人花钜款修建精致的坟墓,因此他要求自己下葬的时候,只带最少量的陪葬品,而且坟墓中不能有任何比陶器更贵重的东西。按照他的愿望,西元前157年,他被葬于灞陵。

就在灞桥前,我们掉转车头,向文帝陵开去。行驶六公里后,我们停下来。从路上望过去,白鹿原像两只展开的翅膀,延伸到一个鸟嘴形的小山处,那座小山正指向天空。文帝陵就在那鸟嘴形的小山下面。一位农夫给我带路。

山下是过去的祠堂所在地。九块最近出土的明清两代的石碑标明了地点。农夫说,红卫兵来这儿之前,这儿有四十多块石碑。他们还砍倒了一棵柏树,那是汉文帝下葬的时候人们种的。农夫回忆起小时候爬这棵柏树的情景。陵墓本身在石碑上方的一座小山上,距灞河大约有五百米。我来的时候正是三月中旬,山坡上种了几百棵杏树——杏树象征着长寿——洁白的落英在地面上铺了一层。

回到路上后,我们驱车往回向灞桥开去。路上经过一个队伍:几十位村民排成一列走着。白布孝带缠在头上,从后背拖下来。这是一个送葬队伍。队伍末尾儿的一位村民停下来小便。这正是汉文帝所欣赏的那种葬礼。

回灞桥的半路上,在毛窑院村附近,我注意到,在离路不到—公里的地方,有一列凿在黄土高原里的六个窑洞。其中的两个已经安了门。西安地区的农舍门通常是黑色的,镶着细红木边儿。这些门整个是红色的。我们停下来,我用望远镜观察那六个窑洞。我看到每一扇门上都贴着“南无阿弥陀佛”和佛教吉样标志的横幅。在附近的一块农田里,我问—位农夫那里是不是有人住。他说,几年前,有两位比丘尼和十几位女居士搬进了那些窑洞里。她们把她们的住地叫作老洞庙。

两千年来,灞陵地区一直吸引着渴望隐居的人。梁鸿就是这样一个人。西元1世纪,他曾经住在这里。他过去一直在终南山麓放猪,有一天,他的篝火失去了控制,烧掉了另一个人的财产。为了赔偿损失,梁鸿把他的猪给了那个人。

关于梁鸿诚实的故事传遍了这一带,于是有几个富裕家庭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梁鸿婉拒了,说他更愿意一个人生活。不过,当地有一家,他们的女儿长得异乎寻常地又胖、又丑、又黑。她也很强壮,强壮得能举起一盘石磨。这最后一项美德吸引了几位求婚者,可是她都拒绝了。她说,她只愿意嫁给像梁鸿一样的贤者。当梁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马上娶了她,带着她一起住进灞陵的山里。在那里,他们靠耕织为生。闲暇时间,梁鸿以弹琴作诗自娱。他曾经写过一系列24首的组诗,咏历史上的隐士(已佚)。

几年后,梁鸿和他的妻子迫切地想搬家。他们渡过销魂桥,向中原走去。当他们经过北邙的时候——北邙是洛阳著名的北山墓地——梁鸿作了下面这支歌儿:

陟彼北芒兮噫,

顾览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另外一位曾经住在灞陵的隐士是韩康。西元2世纪,韩康住在这里,靠采草药为生。他在长安卖草药,言不二价。他这样做了30多年,直到有—天,一位年轻姑娘来向他买草药,韩康拒绝讨价还价,姑娘火了。她说:“言不二价,你以为你是谁,韩康?!”韩康叹息道:“我一直想保持默默无闻,但是现在连年轻姑娘都知道我的名字。卖草药还有什么用呢?”他回到灞陵,再也不去长安了。但是人们却没有忘记他。桓帝听说了他的诚实,派了一位特使,带了一辆安车,来请他去都城洛阳。皇室的宣召是很难拒绝的,于是韩康就同意去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当特使还在睡觉的时候,韩康就驾着他的牛车离开了,消失在终南山中。在那里,他隐姓埋名,度过了余生。

我们追随着韩康和另外一千位隐土的足迹,渡过了灞桥。三公里后,我们经过邵平店村。邵平店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是以东陵侯邵平的名字命名的。东陵是秦国对灞河以东那些小山的称呼。西元前362年,当秦国国君迁都咸阳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东陵这—带作为王室墓地。这样一来,它就成为比较重要的封地之一,因此东陵侯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百四十年后,秦国统一了全中国,创建了秦朝,咸阳成为帝国的都城,而邵平则当了东陵侯。不到二十年之内,秦朝结束了,咸阳沦为废墟。邵平也成了平民。面对命运的变化,邵平泰然处之,他开始种瓜,并因此而变得更有名了——从那以后,瓜就成为这一地区的一项特产。但是现在是三月上旬,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走。

经过邵平昔日的瓜田四公里,就在斜口村前,我们离开主路,掉头向南。又行了四公里,就在韩峪村前,我们走上另一条通向西南的岔路。这条路几乎就只是两条车辙,那是驴车从附近的一座砖窑里拉砖轧出来的。大约两公里后,它在洪庆堡村终止了。在村子的南面,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坑儒谷。当地人叫它“鬼沟”。

秦朝的时候,基于对历史的不同诠释,在国家政策方面,学者们各执己见,为此秦始皇很恼火。他的解决办法是,西元前211年,几乎烧掉了帝国所有的书,并把四百六十名学者一起活埋了。一些当代学者怀疑这次集体活埋事件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它在接下来的朝代历史里有记载,面且至少早在唐宋两朝,人们就已经在坑儒谷里建了祠堂,以纪念这一事件。

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在村子昔日的西门附近,有两棵巨大的槐树,标志着那座祠堂的位置——可是就连村子里的老年人,对那座祠堂也都没有印象了。他们所能记得的只是一些年前,有一队历史学家来了,发掘出了一尊学者像。那尊学者像,后来被他们搬到临淄县博物馆去了。

村子南面有一个长500米、宽100米的盆地,上面长满了麦苗。村民们说,这个盆地过去是一个沟,后来被填满了。尽管了解当代学者的观点,我还是上了一些香。回主路的路上,司机告诉我说,“文革”期间,红卫兵们很喜欢提示知识份子坑儒谷的存在。

回到高速公路上,我们继续向东开去。又行了六公里,来到骊山脚下的临潼县城。骊山是终南山的一条孤脉,从西向东延伸大约有十公里。这座山不大,包括两座山岭,最高处仅达1,300米。但是它恰好坐落在一条路附近,而这条路联系着渭河平原和黄河平原上的都城,因此它也是中国最早的风景名胜地之一。

我在山脚下订了一个房间。因为太阳还很高,所以我继续进行考察活动。从临潼向东走五公里,我下了车,爬到秦始皇陵的顶上。陵墓上长满了柿子树,它们还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下面的一个地方就是那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坟墓。据说修建这座坟墓花了七十万民夫三十八年的时间才竣工。它的围墙周长有六公里多。它的各种建筑中现存的东西包括一支地下军队,士兵是用粘土做的,分布面积达五十多平方公甲。尽管已经挖了几个考察用的大坑,但是秦始皇陵(西元前209年,秦始皇被安葬于其中)仍然完好无损——对于盗墓者来说,它太深了。

这座陵墓除了是铜铸而成这一点以外,它完全是一座宫殿的复制品。它的天花板上镶满了珍珠,象征着星空。河流湖海是水银做的,不停地流动着。这种构思代表着道教仙境,它是秦始皇一直在苦苦寻求却从来也没有找到过的。

这样浩大的建筑工程是不可能受到人们的欢迎的,人民为它们付出了血汗。秦始皇驾崩之后几年,爆发了起义。不久,有两支起义军打败了朝廷的军队。西元前207年,这两支起义军的领袖项羽和刘邦达成协定,要分割秦帝国。

他们在秦始皇地宫北面三公里处一个叫鸿门的地方会面了。鸿门是一条峡谷的名字,它深深地嵌在黄土高原里。项羽在能够俯瞰这条峡谷的黄土高原边缘驻扎好了军队,然后邀请他的对手赴宴,他计划在这次宴会上通过舞剑干掉他。刘邦的—位谋士——我们的老朋友张良——得知了这个阴谋,说服了他的主人,让他装傻。当项羽看到刘邦如此软弱的时候,他拒绝发出信号让人干掉他。后来,刘邦藉口上厕所,逃回了他在销魂桥的军营。他从终南山撤了出去,但是最终又回来了,打败了项羽,创建了汉朝。

这次宴会的地点因此变得很著名,虽然几乎没有人来参观。那里有一个展厅,里面有—个出色的当地地志展览,但是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是二月份来的,当年刘邦逃跑的山坡上,如今长满了茵陈的幼苗。茵陈是—种苦艾,春天里,人们吃它以减少体内冬天储积的热量。我的司机采了一些茵陈,足够做一盘菜的。回到骊山以后,我们把它作为我们自己的宴会上的一道菜,分享了它。

第二天上午,我开始考察骊山。作为终南山的一条余脉,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骊山就一直是隐士的家。但是它邻近那条连接着中国古代两大政治中心的路,因此使得它很早就被上流社会发现了:早在西元前8世纪,山上就已经有别墅了。

骊山地理位置适中。风景优美,除此以外,它的温泉也吸引着上流社会的成员。中国北方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很长。气象学家们说,西安地区的冬天要持续140天,从十月下旬直到三月下旬。在这段时间内,日平均气温在摄氏零下10度(华氏五十度)以下。为了躲避冬天这段最糟糕的日子,那些有钱人就在骊山的露天温泉里浸泡着,度过春节前的几个月。那些温泉像翡翠一样星罗棋布;三千年前,当人们最初开掘这些温泉的时候,它们被称作“星泉”。

骊山最主要的也是最著名的温泉,就坐落在我所住的温泉旅馆东面不到一百米处。这个温泉叫华清池,是杨贵妃经常光临的地方。杨贵妃是唐玄宗的宠妃,也是骊山最著名的浴者。她在温泉里浸泡很长时间以后,不得不让人扶出来。等她恢复过来以后,她会让人进上从附近的一座花园里采集的花粉,擦在腋下,以使自己闻起来很芬芳。然后她会到亭子里去休息,吃柿子——直到今天,柿子还是骊山的一种特产;或者新鲜的荔枝——那是由一千个骑士星夜兼程,像跑接力赛一样,从中国南方传送过来的。

在华清池蒸汽腾腾的、灰绿色的温泉和红柱子的亭子后面,我沿着山路,开始向山顶爬去。大约五百米以后,我在捉蒋亭停下来歇口气。这里是1936年蒋介石被逮捕的地方。蒋介石来西安是为了让国军做好最后一次围剿红军的准备的——当时红军刚刚结束长征,到达西安北面二百五十公里处的延安。

蒋介石的将军们试图说服他不要再继续进攻共产党,他们想建立一条联合战线,抗击入侵的日军,但是没有成功。12月12日,天亮前几个小时,蒋介石自己的将军张学良和杨虎城,率领国军包围了蒋所住的骊山大院。当他们接近大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枪不小心走了火,于是他们与蒋介石的卫队交上了火。

蒋介石被枪声惊醒,从他房间的后窗跳了出去,然后爬到大院的后墙上,当他往墙外跳的时候,摔伤了后背。他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坡,拼命地往上爬,最后藏在一条岩缝里,这条岩缝就在今日捉蒋亭所在的位置的上方。

在此期间,张学良的士兵突破了蒋介石的保镖的防线,冲进了总司令的卧室(这个房间现在还在,是五间厅旅馆的502房间,就在杨贵妃洗澡的温泉后面)。士兵们没有发现蒋介石的踪迹,但是注意到他的假牙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他的被子还是温的。他们猜想蒋介石逃到山上去了,于是他们开始搜山,几个小时后,发现他藏在那条岩缝里。蒋介石被逮捕了,押送到西安,被迫同意与共产党一起抗击日军,保卫中国。

想像过了蒋介石被捕时的情景以后,我沿着山路继续往上爬。又走了一公里,来到老君殿。西元8世纪中期,唐玄宗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别墅。一天晚上,当他在这里过夜的时候,一位老人出现在他的梦里,告诉他说,太白之精滴到了地上,化成了终南山上的一块白色的巨石。唐玄宗醒来以后,派官员出去找那块石头。他们找到了它,并把它带了回来。于是玄宗让人把它雕成了一尊老子像,并把它安放在别墅附近的一座道观里。

有一年的七月初七,就是在这座道观里,唐玄宗和杨贵妃并肩跪着,祈愿要再生为牵牛星和织女星。据说每年的这天晚上,这两颗星都要通过一座由喜鹊架成的桥,渡过银河来相会。这天晚上是中国的情人节,有缘人可以一起庆祝。

五年后,发生了安史之乱,唐玄宗和杨贵妃逃出长安。将军们坚决要求杀死杨贵妃,否则部队就不再前进。他们认为,他们的困境都是由于唐玄宗不顾一切地与杨贵妃浪漫造成的。她被勒死了,埋在西安西面六公里处的路边。今天她的祠堂和坟墓仍然吸引着旅游者。

在杨贵妃和唐玄宗跪着许愿的地方附近,有一座小道观。当我正在里面东张两望的时候,我遇见了苏道长。他六十七岁,河南人。他说他出家30年了,最近才从华山搬到了骊山。在华山,他与师父薛泰来一起,在阴阳洞里住了很多年。当我告诉他,去年我见过薛道长两次时,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闲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我告诉他所有华山的新闻,而他则告诉我骊山的新闻。不幸的是,他的方言几乎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我们一起喝了几杯茶以后,我就起身告辞了。

出大门的路上,他把两棵皂角树指给我看。一棵是雄性的,一棵是雌性的。他说,那是当年玄宗所建道观的唯一幸存物了。几年前,老子的那尊大理石像被搬到了西安的省博物馆。在那里,它成为省博物馆所有藏品中最令人难忘的藏品之一。

从骊山的西岭再向上爬一公里,我在老母殿又一次停了下来。老母殿是一座道观,里而供奉着女娲,或者叫老母——人类之母。女娲是伏羲的妹妹和妻子。据说伏羲发明了八卦,奠定了《易经》的基础。数千年前,在女娲和伏羲结婚以前,她—个人住在骊山上。为了自娱自乐,她用水和泥创造了人类。后来她又挽救了这个世界,使它免于毁灭。在两位神的战斗中,天被撞了—个大洞,她在骊山上建了一座炉子,炼彩石补天。补天剩下来的炼好的石头,就成为骊山热能的来源。每年的六月初六,人们仍然来这座道观礼拜老母。

在女娲殿里,我遇见了一位年轻的道姑和一位年轻的道士。他们都不太健谈,只会寻经摘句。在厨房里,还有一位道士在劈柴。我作了自我介绍,他告诉我,他叫陈世杰。原来他就是方丈。像他的两个弟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也有些怀疑。但是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以后,他就把我领进他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屋里除了一张吊床、一只衣服箱子、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外,仅有的其他东西就是一串钥匙和他挂在墙上的帽子(帽顶中间有个洞,好让他的发髻从中穿出来)。帽子半掩着一个汉字,那是“剑”字。我问他老母,或者说女娲,与道教有什么关系。

陈:她代表着本体的无。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一切事物都是从她的无中孕育出来的。靠她的力量,我们才有了天和地、太阳和月亮、一切事物。这是我的理解。这与其他道士的理解不同。他们的理解是从书本上来的。我告诉你的不一样。老母和女娲只是“无”的名字而已,时空和万物都是从这个无中出来的。一切事物都是从无——也就是女娲——中来的;一切事物又都要回归于无——也就是道。这是我的理解。

这还是我第一次把这一点告诉给人。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除非有事,否则我不喜欢说话。我知道有些道教师父到你们国家传道去了。但是他们的理解是建立在书本基础之上的。他们所教的,书上都有。他们不教来自于精神的东西。我所告诉你的来自于我自己的理解,不是来自于书本。

现在有很多人开始对修习道教禅定和瑜伽感兴趣。有很多书教人们这方面的内容。但是它们没有教给人们的是,这不是真正的道。在禅定和瑜伽中,你要经过一个个层次。但是道没有任何层次。很多人被书本、名相和神通误导了。他们才修了—会儿,就认为自己得道了。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道没有名字。修道就意味着回归于无。

当人们努力去寻找道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道。他们混淆了有和无。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修德[美德,精神力量]。德包括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我们的想法。真正的德会导致真正的道。但是大多数人修的不是真正的德。他们修炼的是神通和心念,于是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得道了。但是他们错了。修习真正的德就是要去掉所有的神通和念头,像一个婴儿一样,无看而看,无听而听,无知而知。首先你要修德,道自然就来了。

但是道是空的,它不可解说。人们来这里供奉代表着这个无的女娲,这不是迷信,这是修行的一个内容。当然啦,很多人来这儿是为了求女娲满什么愿的,这是迷信。但是来这里供养女娲不是迷信,它是为了提醒我们修德和无之道。

问:您是怎样开始对道教感兴趣的?

陈:我有一个哥哥,他对道教感兴趣。他没有师父,但是道教的书他一读就通。最后,他看破了红尘,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家。他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让我照顾我们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说他第二天要离开,永远不回来了。

他走了以后,我照顾我们的父母,直到他们双双辞世;还有他的孩子,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自从三十多年前他离开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离家以前,他说,如果我想找他,他会在三座山中的一座。我已经去过其中的两座山找他。来年,我想去第三座。

我哥哥走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道教书籍都留下来了。当时我还不认识字。但是逐渐地,我学会了认字。最后,我也成了道士。那才是七年前的事。但是自从我哥哥离家以后,我就一直在学道、修道。

陈道长是—个很少见的头脑清晰、心直口快的道士。他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要干杂活儿去了。我们道别,我继续去爬通往西岭顶峰的最后一道坡。在顶峰最北的山头上,有一个烽火台。古时候,国家有难的时候,国君们就会点燃烽火,召唤临近的诸侯来援助:夜里烧稻草,白天烧干狼粪。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一个传说。

周朝的时候,周幽王悬赏千金,赏给能使他的妻子褒姒王后一笑的人。一位官员建议点燃烽火,把所有的诸侯都骗到骊山来。幽王同意了。不久,诸侯率兵来了,这件事成了幽王和他妻子取乐的笑料。

两年后,即西元前771年,渭河平原受到戎狄的入侵,幽王再次点燃了烽火。这一次,一个人也没来。他被杀死在骊山别墅里,褒姒王后也被掳走了。这次事变以后,周朝的都城东迁到洛阳。

烽火台大约有十米高,我爬到顶上。但是山上岚气重重,看不了太远。我下山往回走。几分钟后,我走上一条岔路,它通向一条山谷,这条山谷把骊山的东岭和西岭隔开了。在谷底附近,我走过一座小桥,向对面的山坡爬去。山坡上有一栋建筑,看起来像一座农舍,结果却是石瓮寺的遗址。石瓮寺曾经被认为是骊山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一度以日落时的景色而著名。

在院子里,我遇到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居士和一位尼师。与她的僧袍相比,尼师的脸显得那样地新鲜稚嫩,她的举止看起来依然像一个年轻女孩。她们邀我坐一坐,喝杯茶,于是我在院子中间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来。桌子却是一块清代石碑的正面,石碑上记录着石瓮寺最后一次重修的过程和布施者的名字。

虽然照管这座寺庙的女居士挺清贫的,但是她们的茶壶却是宜兴大窑里出的紫砂茶壶,她们的茶也是著名的武夷山茶。它没有一点儿好乌龙的清香,却有一股浓烈的气味,这股气味受到一部分人的赞赏——他们为了明目清心,在坐禅前喝这种茶。我说它尝起来像“菩提达摩的眼皮”,那两位女居士大笑起来。我这样说的典故是,一千五百年前,菩提达摩为了防止坐禅时唾着,把眼皮割掉了。他的眼皮落地的地方,长出了第一批茶树。

女居士中的年长者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位比丘尼,但是被红卫兵逼迫还俗了。她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位年轻的尼师,此时她正倚在院墙上,在春日的阳光下,为将要到来的冬天织一顶帽子。20世纪70年代中期,“文革”结束的时候,她回到了石瓮寺。最近的十五年,她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她的女儿是几个星期前,在西安大雁塔的一次集体仪式中落发的,正在等着找一座合适的寺庙长住。

喝了几杯茶以后,我们道别。我举步回到桥上,然后沿着山路往山谷下面走去。三十分钟后,在县城东边临淄博物馆附近,这条路到头了。我买了门票,走了进去。在中央展厅里,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前。

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佛荼毗以后,印度八个王国的国王为了争夺他的舍利,走到了战争的边缘。为了避免流血冲突,最终他们达成了一致:均分舍利。他们把自己分得的舍利安放在各自国家的舍利塔中。很多个世纪以来,塔中的舍利被进一步地分了又分。西元7世纪,当玄奘大师从印度回长安的时候,在他所带回的物品中,有500粒释迦牟尼佛的舍利。

1985年,在鸿门宴东北大约一公里处的一座砖窑附近,工人们掘出了一座石塔,里面装着那些舍利。那是西元7世纪末武则天太后放进去的。几百年后,当唐朝结束的时候,石塔和环绕着它的那座寺庙都消失在粟地和和玉米地下。自从它们重新被发现以后,那些舍利和装着舍利的那座小石塔,就一直放在临淄博物馆里展览。塔的四面分别是佛陀讲法、入涅槃、荼毗和国王们分请他的舍利的场景。

当一具普通的肉体被焚烧以后,剩下来的只有碎骨头片和灰烬。当一个修行人的遗体被焚烧以后,人们就会找到些像玻璃或瓷器一样的小石头。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到达中国以后,它们被放进两只小玻璃瓶中。这两只小玻璃瓶又被放进一只小金盒里,然后这只金盒又被放进一只镶着白银和珍珠的大盒子里,然后人们才把这只大盒子安放在那座小石塔里。这些舍利本身看起来就像小小的钻石。总共有几百颗。

那座塔、那两只盒子、两只小玻璃瓶中的一只,还有瓶中所装的东西,现在都在展厅中间的一只展箱里。当我凝视着这一切的时候,门卫一直在不停地告诫人们不要吐痰、不要吸烟。在周围所有的吐痰、吸烟和吵闹声中,我向觉者的金刚不坏之身鞠躬问讯,然后回销魂桥去了。路上,我想起了《金刚经》的一段经文:

“须菩提,于汝意云何,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所以者何?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此帖被释迦真胜在2010-05-30 10:5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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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0-05-28
第八章  朱雀山
 

在中国古代,每个方向都有自己的神:东方青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

我能够找到的最早使用这些字眼的书是《山海经》。在《山海经》里,“朱雀”这两个字被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指一种巨大的红翅人面的猫头鹰。尽管这些名字的来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早在两千年前的汉朝,它们就已经得到广泛的应用,后来又扩展到那些与它们各自的方向有关的事物身上。

在六百年后的唐朝,朝南的窗户被称作“朱雀窗”,朝南的门被称作“朱雀门”。在长安,皇宫的朱雀门,面对着一座二百万人的城市,朝向二十五公里外的苍蓝的终南山岭。向往林泉的云游者们从朱雀门出发,沿着朱雀街向前行进。朱雀街是长安城最主要的南北大街,街两边住着很多长安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家族。它也是长安城一些最著名的风景名胜的所在地,其中第一个就是小雁塔。这座塔在朱雀门南面的1.5公里处,它是长安第二位最著名的旅行家义净的遗惠。

在玄奘去印度五十年之后,义净又去了印度。西元671年,义净36岁的时候,离开了长安。但是与玄奘不一样,玄奘走的是丝绸之路,义净则取的是海道。还有一点与玄奘不一样,玄奘去印度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佛教哲学,而义净则对戒律和修行更感兴趣。二十四年后,即西元695年。他回到新都洛阳,受到太后武则天的欢迎。西元705年,当宫廷迁回长安的时候,义净也搬回了长安,住在朱雀街西侧的荐福寺。

像玄奘在他之前已经做过的那样,义净也修了一座塔,以保护他带回来的经书。西元706年,他在荐福寺南面的那个区,建了一座四十五米高的塔,从那以后,达座塔就一直屹立在那里。1965年,为了确定这座塔是否有足够的支撑,工人们掘开了塔基,他们发现了它能够安然度过地震的奥秘(那些地震使周围的建筑物夷为平地):它被建得像一个圆底的玩具,地震的时候滚出去,地震过了又滚回来,回归原位。但是尽管这座塔幸存下来了,它作为宗教场所的功能却没有幸存下来。现在是政府官员在管理,我只呆了一会儿,在寺庙里有一千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喘了口气,就回到朱雀街那些地方上了。

从小雁塔向南再走一公里,我把自行车停在大兴善寺的大门外。大兴善寺建于西元3世纪未,是中国修建得最早的一批佛寺之一。西元7世纪,隋文帝把它扩建成了都城四十多座寺庙中最大的一座——占据了整整一个区。一个世纪后,就是在大兴善寺,密宗首次出现在中国。这里是外国和尚住得最多的地方。西元8世纪,印度和尚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都把大兴善寺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这三个人都曾经是唐朝历代皇帝的宗教导师。不空的一位学生还教授了日本僧人空海,后来空海在日本创建了密宗。

密宗对于中国人来说,可能曾经是新的;但是就个体的修行而言,它与当时很多已经在流行的修行方法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诸如重复神秘的仪轨、传送超自然的力量、观想法界的图像、普通的瑜伽方法之外的男女双修,以及神通的修炼,等等。很显然,密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早期密宗大师的神通力,而不是取决于它的技巧和教义。因此,当这些早期的大师们入灭以后,宫廷的兴趣又重新回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其他宗派身上。

今天,大兴善寺的密宗历史几乎被遗忘了,而它作为修行场所的功能也被其他功能所掩蔽——它被当作云游僧的旅店,以及陕西省佛教协会的驻地。有一次参观大兴善寺的时候,我与陕西省佛教协会的会长许力工(音译)居士作了交谈。许力工曾经出家几十年,但是“文革”期间被迫还俗。尽管政府的新政策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但是许力工仍然保持着居士身份。

通过一位中间人,我们约好在寺庙会面。但是在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后来,他的助手告诉我,在原来的约定时间,三个安全局的工作人员到了许力工的门口,在外面站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确定我不会来了才走。几天后,通过更迂回的方式,我又安排了一次约会。我们在他的房间见面了,没有任何外来干扰。

问:陕西省住着多少出家人?

徐:我不知道。出家人可以随意来去,哪儿有地方就在哪儿呆着。我们没有统计。如果我们统计,每一个和尚大概会被统计四五次。还有,现在的年轻和尚可能会在寺庙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寺庙。有时候很难说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现在进寺庙的人,没有多少人抱定终身住寺庙的主意。

问:隐士怎么样?据我所知,终南山里有好多出家人,把他们一生中的一部分时光用来自己修行。

徐: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隐士。终南山里有隐士,至少已经三千年了。但是隐士有几种:道教隐士、佛教隐士和知识份子隐士。当然,我对佛教隐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里,也有不同类型的隐士。比方说净土宗隐士,通常终身隐居在山里。而禅宗隐士,可能会只隐居几年或几个月。禅宗隐士只在山里呆到见道为止,然后他们就下山了。

但是在出家人成为隐士之前,他们通常要在寺庙里呆上几年。比方说,很多和尚去扬州的高旻寺,在那里修行三四年。当他们终于在修行中找到入手处的时候,他们就去山里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迟早会开悟的。有些人花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些。但是刚开始的时候, —定要住在寺庙里学习。你必须学习,然后才能知道怎样修行。

在佛教寺庙里,我们还有一个风俗,叫做“闭关”。比如说印光,他就在普陀岛上的一个关房里住了几十年。[印光大师在20世纪复兴了净土法门。]有几十年他没有见任何人。每天寺庙里的和尚把饭和水从他门上的窄缝里塞进去,然后倒掉他的便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禅和阅读经典。想修行,你不一定要去山里。

还有知识份子隐士。为了学习或写作。他们喜欢安静和孤独。已经有很多人隐居在终南山里,有些是出于社会原因,有些是宗教原因,有些则是出于做学问的原因。

问:如果一个出家人想在本省隐居,他们要向协会登记或者征得它的同意吗?

徐:不,任何想当隐士的人都可以自由地这样做。他们不必告诉我们或者政府。他们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问:协会起什么作用?

徐:在处理与政府的关系的时候,我们代表本省的寺庙。我们也给出家人提建议,诸如怎样组织宗教活动,哪些活动是允许的,以及在什么地方可以举办这样的活动,等等。中国自古就有佛教协会,还有道教协会。每一个县和每一个省都有一座特殊的寺庙或道观,负责管理宗教事务,全国也有一座这样的寺庙或道观。只不过现在我们使用“协会”这个词罢了,但是它的功能没有变化。我们料理由单独一座寺庙无法独力完成的宗教事务,或者帮助解决发生的其他问题。

问:这些寺庙属于谁?

徐:它们属于管理它们的委员会。一个寺庙委员会可能包括二三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委员会决定怎样筹集资金和分配资金,是否维修寺庙或者买新毯子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任何住在寺庙里的人,都是委员会的一员。每—座寺庙管理自己的事务。协会不介入,除非我们受邀帮助解决某个问题。

问:学校里上佛教课吗?

徐:小学和中学里没有,但是有几个大学有佛教课程。过去我们也上课,但是被迫中止了,最近很多人要求我重新开课。我们一筹集够买书本材料的资金,就准备开课。几乎每个省都有某种形式的佛学院。我想现在有二十多所了。我们陕西省还一所也没有,但是我们希望将来能有。

我与许力工的会面是在1989年的秋天。第二年三月下旬,我又一次拜访了大兴善寺。我走过几树迟开的杏花,—大片连翘,和一棵已经准备好迎接夏天的古老的葡萄树,来到后面的大殿。

在大殿里面,我遇见了寺庙的方丈慧玉(音译)。他七十八岁,自从四十年前从河南省过来以后,就一直住在这座寺庙里。他已经出家五十年了。尽管他对自己的坏膝盖作了让步,拄了一根拐杖,但是他仍然精力充沛,几乎用不着陪护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弟子。他说,寺庙里的常住和尚有二十位,不过加上云游僧,常常达到一百人。

慧玉的眼睛总是半闭着,这说明他花大量的时间打坐。而且他特别爱笑。我想他可能是一个禅宗和尚,可是他却谈起了净土宗的修行。他说,中国仍然有开悟的大师,只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很不巧,他要出席一个会议,因此我们的谈话很简短。但是在弟子们催他离开以前,他建议我去拜访南五台的隐士。在古代,南五台通常是朱雀街上那些向往林泉的云游者们落脚的地方。我谢过了他,向大门口走去。

去年九月,在出门的路上,我曾经驻足观看一场由陕西省气功协会举办的气功治疗表演。气功协会从大兴善寺租了一栋楼,当作医院,同时作为全省气功协会的所在地。在里面,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正绕着一个妇人转圈。她闭着眼睛,在疯狂地旋转,时而呻吟,时而大喊大叫。年轻人用手引导着,就仿佛他在控制她的运动似的。我看了大约二十分钟,但是这个场面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似的,于是我走了。

现在是六个月后,这一次,我决定停下来进去治治病。自从回到中国以后,我的胳膊上长了一种疹子,它顽固地抵抗着两位普通医生所开的各种药片和软膏。我登了记,付了那相当“昂贵”的医药费——二十元人民币,也就是六美元。

医生的名字是何建新(音译)。除了治病,他还是中国国家气功团的团长。这个气功团在各国巡游,用练气功练出来的特异功能,使各国观众目瞪口呆。“气”是一种能量,它是空的,既存在于体内,也存在于宇宙中。何建新给我两只手都切了脉,然后说,这疹子没什么,只是受了风而已。他让我站着,两腿分开,眼睛闭着。然后开始围着我转,发出哼哼声,用他体内气的运动,作出搅动声和嘶嘶声。这样做了几分钟之后,他让我坐下来,然后开始往我体内扎针灸用的针: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脖子后面,胳膊上,膝盖上,以及脚踝上。然后他让我闭上眼睛呼气,我仿佛是一只被针扎了的轮胎。

当我坐在那里“漏气”的时候,他给其他病人治疗,偶尔回来捻弄一下那些针,并喊叫着把他的气泼洒在四周。最后,他给我开了一种草药。两天后,疹子消失了。

在此期间,我决定采纳慧玉的建议。我把自行车换成了一辆小汽车和一位司机,然后沿着朱雀街的现代化身长安路,向南五台进发。长安路在它的古代副本东面的一百米处。

从大兴善寺向南走两公里,我们在杨虎城将军墓前停下来。他的墓保存得很好。20世纪20年代,杨虎城曾经从地方军阀手中解放了西安,井保护了西安不受地方军阀的侵害。后来他协助张学良拘禁了自己的总司令蒋介石。在古代,旅行者们在这里逗留,是为了参观牛头寺。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在了。此外,他们在这里逗留,还为了参观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的祠堂。

西元712年,杜甫出生在邻近的河南省。但是他的祖辈却住在长安南面的少陵原,后来他的创作高峰期大部分是在这里度过的。实际上,他把自己称为“少陵野老”,并把他的诗集用少陵来命名。西元770年,当杜甫在长江南岸飘泊的时候,他去世了,被埋葬在湖南省的长沙附近。他死后大约一百年,为了纪念他,有人在这里建了一座祠堂。从那时候起,这座祠堂已经被重修过几次了。

我爬上杨将军墓后的山坡,去参观杜甫祠堂的现代版本。它建于1960年,但是已然被委弃给了荒草和小鸡。在旁边的一栋建筑物里面,我找到了正在切莱的管理人员。他出来了,给祠堂开了锁。在一座空荡荡的大殿中间,有一尊落满尘土的杜甫石肖像,手里握着一片他生前从来没有拿过的玉笏。还有一尊刻在石头上的肖像,它甚至更脏,而且到处是蜘蛛网。

在外面,沿着一条油漆剥落的走廊,我流览了几块明清两代纪念重修这座祠堂的石碑。很显然,大约每两百年左右,就有人想复兴这座祠堂。但是同样很显然,这样的意图是短命的。将军的生活过得比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诗人好。

继续向南,又走了一公里,我们再次停下来。在一所学校的后面,就在少陵原西边的下面,有两座塔,它们是华严寺最后的遗迹。华严寺始建于西元630年左右,是中国佛教华严宗历代祖师的驻锡地:杜顺、智俨、法藏、清凉以及宗密。宗密是华严宗的第五代祖师,也是最后一位祖师。

华严宗的教义是以《华严经》为基础的。根据佛教传说,《华严经》是佛陀觉悟之后第一次讲的法。当他的听众无法理解其含义时,佛陀就把它搁置到一边,开始倾向于比较简单的教法。这部经的中心意思是,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物,不管是本体还是现象,都是互相联系的,因此是空无自性的。因为空无自性,所以每一件事物都与法是一体的,每个人都与佛是一体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有一次三祖把一尊佛像放在中间,在它周围四面八方都摆满了镜子,每一面镜子不仅映现出了佛像,而且还映现出了其他镜子的影像,如此重重无尽。想像—下,不管你朝哪儿看,都能看到一尊佛。

这是一个一流的哲学。但是在宗密圆寂之后三年,也即西元844年,武宗灭佛使华严宗走到了尽头。一千年后,在少陵原的边缘地带,除了安放着初祖和四祖舍利的两座砖塔以外,其他一切残存的建筑物都被砸烂和扫荡光了。有人告诉我,重修寺庙的计划正在进行中,可是我没有看到一点儿迹象。除了农夫和渡鸦,没有任何人光顾这个地方。

我向下滑回到少陵原上,回到车里,继续向南开。七公里后,路分岔了。左边的路通向兴教寺,右边的通向南五台。我们沿着西边的那条路,向着南五台苍蓝的山岭开去。

过分岔口后六公里,左边出现了另—条路。这条路通向太乙宫村,这个村子是因汉武帝在村中所建的一座道观而得名的。汉武帝经常到这里来礼拜太乙真人,当时太乙真人是道教万神殿里最高的神。现在这座道观早已不在了。这条路向南延伸到太乙谷中,并分出一条岔路上了翠华山。现在路两边都是军事设施,于是我们呆在主路上。

三公里后,在南五台衬,我们调头向南。继续又开了一公里,来到山脚下的弥陀寺。弥陀寺是一个建筑大杂烩,透露出它混乱的历史。我们进去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前面大殿附近的一棵巨大的、古老的木兰树,另外还有一棵长在它后面的院子里。它们一起给大殿蒙上了—层洁白的花瓣,散发出一股微妙的芳香。大殿本身完全被一尊花花绿绿的弥勒佛的石膏像所占据了。它是那样的鲜艳刺激,似乎在乞求红卫兵回来。

后面的大殿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反衬。里面没有常见的供桌或佛像,一座塔占据了大殿的中心。塔周围及沿着四墙排列着五百罗汉的石雕。它们的工艺是一流的。后来我了解到,是香港的佛教徒从南方的沿海城市汕头,雇了八个石匠,来干这个工程的。这个工程花了他们两年的时间。塔旁边的塑像里面,有我的老朋友寒山和拾得。

我被这些石雕深深地打动了,几乎没有注意到地上铺着成千上万的木兰花萼片,或者说花壳。后来,方丈告诉我,木兰花萼片可以作治疗鼻窦炎的药。和尚们准备一俟天气好转,就把它们放在外面晾干,然后卖掉。

出去来到院子里,我探头往一间侧室里望去,看见了我6个月前见过的方丈。他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比他更爱笑的和尚。我觉得,他说话从来没有超过两三句,就会停下来咯咯地笑。他的名字叫德成,六十九岁,是在长安县长大的,原来是个农民。三十岁的时候,他出家了。在一座寺庙里学习了几年之后,他成为沣河河谷上面观音山顶的一个隐士。六年后,他搬到谷口附近的净业寺,最后成为净业寺和附近的丰德寺两个寺庙的方丈。他说,“文革”前,净业寺有四十位和尚,丰德寺有60位尼师,而在东沟的四十八座茅篷里,很多都住着隐士。

1985年,省佛教协会请德成接管弥陀寺。他说,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和尚,没有大殿,什么都没有。大殿在“文革”期间被砸烂了,剩下的建筑物被政府官员和士兵占用了。他想方设法使他们都搬了出去。从他几乎不断的笑声来判断,我敢肯定,这一点,他不是通过对抗的方式办到的。我问他,人们到他这儿请求开示的时候,他教人们什么、他的回答不时地被频繁的笑声所打断。

德成:我教各种各样零星的东西。你提吧。任何看起来合适的东西。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这差不多是修行的全部。你不能只修一种法。那是一个错误。法不是片面的。你必须修禅。如果你不修,你永远也不能突破妄想。你还要持戒。如果你不持,你的生活就会一团糟。你还要修净土。如果你不信,你永远也不可能从佛那里得到任何加持。你必须修所有的法。

这就像生火。你不但需要火种,还需要木柴和空气。少了一样,你就没办法生火。开悟也是一样。它是一个体系。所有的法门都是互相联系的。你不能省掉哪一个法门。心含万法。你无法舍掉任何一法。在心外你得不到任何东西。心要专一。只能容纳下一个念头,没有妄想,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在禅宗里,你没有念头。在净土宗里,你有—个念头。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要把你的本来面目指给你看。

我们也谈到了终南山。像兴教寺的方丈和台湾的杜而未教授一样,德成也是这个观点,即终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他觉得那也很可笑。本来我想跟他多谈一会儿,但是我累了,打起了哈欠。他建议我休息,于是我把车和司机打发回西安。然后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住着他的一位弟子。

这位弟子是一位比丘,名叫性空。他二十八岁,行动像一个年轻女孩儿一样优雅。在他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尊白瓷的毛泽东半身像。我不禁感到疑惑:它在寺庙里干什么。他看见我盯着它,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曾经是高干。“文革”中期,他还小的时候,他们都去世了,他由亲戚抚养长大。从北大毕业以后,他开始为政府在一家国际贸易单位工作。他曾经去过美国、加拿大和欧洲。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能讲一点儿英语的和尚。

他说,两年前的一天,他与一些朋友一起到弥陀寺来参观。晚上在这里过夜。那天晚上,大悲观世音菩萨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给他传了法。第二天早晨,他让朋友们回北京去了,自己留了下来。

当他到屋外去几分钟的时候,一位女居士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她悄声告诉我,性空可不是个普通和尚。他有神通。他是一个活佛。她说,自从性空到寺院后的两年里,他已经通过虔信经典治愈了五千多人的病。性空一回来,她就离开了。几分钟内,我就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没有梦见观音;我所听到的惟一的声音,就是老鼠们在追逐嬉戏。

第二天上午早饭后,性空把一只装满了僧衣的箱子给我看。那是他在这两年里断断续续为这一带所有的隐士做的。这些僧衣一定有五十多件,各种各样的颜色——有一件甚至是翠绿色的。他说,他是用他治好的病人留下的钱买的布料。然后他说,几分钟后,病人们会在他的门外排起队来,因此他建议我离开。但是在此之前,他给了我一些选票,让我带给去南五台沿路的几位出家人。他们都选择了性空作他们在当地村委会的代理人。

我告辞后,开始沿着台沟往上走。山路就从寺外延伸而去。夜里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台沟被雾半掩住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有石阶。大约两公里后,我来到了卧佛寺。两棵古老的槐树守卫在寺前。

在卧佛寺里,我与两位七十岁的老和尚传心和法依攀谈。但是他们的方言我听不太懂,因此我们只是互相作了介绍,就再也谈不了什么了。我把他们的选票给了他们,他们把寺庙后面的一些台阶指点给我。

这些台阶通到一个山坡上,山坡上长满了冷杉,那是森林服务队最近才栽的。大约三百米以后,台阶在半山腰上中断了。那里是百塔塔院的遗址。名字是“百塔”,但是只有一座塔仍然矗立在那里。那是印光的塔。印光,还有虚云,都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大师之一。虚云革新了中国禅宗,与此同时,印光革新了净土宗。听过他讲法的人都说,那些讲法是空前绝后的。他的塔是空的,他的舍利已经被从中取走了。塔门上是他的名字,是于右任题写的。于右任是20世纪中国最著名的书法家。他自己的坟墓就在我在台湾所住的那座小山上面。

塔周围是一片落叶松林,那是日本田中首相的礼物。在它们被种到这里的十五年间,已经长到大约八米高了。南面,就在松树林的上面,有一座巨塔。6世纪末的时候,就是这座塔使这个地方成为一个塔院的。它是长安地区的第一座巨塔,比玄奘的大雁塔要早五十年。塔旁边是圣寿寺,在那里,我与两位常住和尚中的—位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在里面,曾经用来封过塔门的刻有印光大师像的石雕,断成了两半,靠在一面墙上。

我回到主路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经过一个又一个废墟。南五台在长安正南,早在隋唐两代,就已经成为这个地区主要的佛教中心。一直到明清两代,它还依然很兴旺。19世纪末,去顶峰的沿途还有七十二座寺庙。现在只剩下五座了,而且都是重修的。20世纪60年代,当“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国的时候,所有站着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打倒了。

就在卧佛寺上面,山路延伸出了山谷,与一条大路交叉了。红卫兵开始摧毁寺庙的时候,大约与此同时,森林服务队开辟了那条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与史蒂芬一起,我们是开车上来的。这一次,我留在山路上,几度横跨那条大路,最后终于到了停车场,走上了史蒂芬、我还有我们的司机六个月前爬过的那些石阶。

大约五十米后,我路过火龙洞。火龙洞里曾经住过一条龙,它常常出来骚扰长安居民,后来观世音菩萨把它抓住了,拴在山上远处的龙桩上,把它碾成了粉末,并且把粉末撒到了渭河里。

除了一间小小的大殿以外,这个洞空空如也,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一个东西一声长吼,我僵住了。我突然想起我在火龙洞没有上香。之后,我又听到了一声吼叫。那不是龙。但是我的呼吸并不能因此而变得轻松一点儿——那是一头熊。

我从上一次参观中得知,沿着这条山路往上走大约十分钟,有一座旅馆,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我又听见几次吼声,但是它听起来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当我终于到达旅馆的时候,管理人员说,那头熊刚刚走。也许它刚才一直在抱怨这座旅馆的垃圾品质吧。到处都是荒草。而且,除了那个管理人员之外,这个地方一片荒凉。

我给了那头熊足够的时间让它离开,然后继续沿着山路往上爬。大约一公里以后,我在紫竹林寺停下来。去年秋天,当史蒂芬和我爬上来的时候,一些年轻和尚正在重修前门外的那段山路。方丈给了我们两块西瓜,抱怨说,来爬这座山的游客太多。

这一次,山上还有残雪,而我是唯一的游客。方丈欢迎我回来。他的名字叫演成。他66岁,与另外三位和尚和几个居士一起住在这座寺庙里。来南五台以前,他曾经住在西面六公里处崆河(各译)河谷上的一座茅篷里。我和史蒂芬第一次爬上南五台的时候,我们的司机曾经落在后面,听演成讲他和其他的和尚在山上干什么。我问演成他跟司机说什么了。

演成:我在谈坐禅。我解释我们怎样首先念佛来安心。心只有安了才能静。然后我讲解我们怎样通过问“念佛是谁”来静心。心只有静了才能止。然后我解释我们怎样通过舍掉佛号来止心。心只有止了才能观。心只有能观,才能达到玄之又玄的境界,我告诉他,这是任何一位修行人都不得不经过的历程。要花多长时间,取决于修行者本人。它就像沿着一条路往前走。这条路不停地变化着。有时候好走,有时候不好走。但是对于修行人来说,住在山里要比住在城市里容易得多。在局外人看来,我们的生活很艰苦,但是我们本来就不在意舒不舒服。我们到这儿是来修行的。而修行是不拘形式的。大多数游客认为我们只不过是穷和尚而巳。

大雾使得时间显得比实际时间要晚,因此我只呆了—会儿,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碟油炸麻花,给演成拍了一张他师父的塔的照片——那是这座寺庙塔院里仅存的三座塔中的一座,然后就走了。

我继续走了半小时。左边分出三条岔路,通向附近的组成南五台顶峰的五座山峰——南五台就是因为它们而得名的。

五台中最高的一台海拔将近2400米,被称作大顶或观音台。隋朝的时候,人们在大顶上建了一座寺庙,它是终南山这一带所建的第一批寺庙之一,被称作圆光寺。高鹤年最后一次去南五台的时候,是在1914—1915年冬春之间。他从龙桩那儿往下看,恰巧看到圆光寺着火了,那是香火太盛的结果。这个情景使高鹤年联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我们试图建立起某种永恒的东西的努力。最好是建立起一颗空的心。

雾太大了,几米以外就看不见东西了,我决定不去那些山上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翻过山岭,从另一面下去。十分钟后,我到了大茅篷的大门口。像这座山上所有其他的寺庙一样,大茅篷也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它终于等到了好日子。它始建于6世纪,当时被称作西林寺。后来,它成了这座山上所有隐士聚会的地方,于是人们开始叫它“大茅篷”。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寺庙的住持德三。他七十四岁,北京人。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失业了,于是请求北京广济寺的和尚照看他的儿子。德三出家的时候,才十岁。长大以后,他受了具足戒,成为一位比丘。后来,他行脚到了南方,在宁波和广东的佛学院里学习。之后,他游遍了全中国,跟各地的人师学习,自己也创建了几座佛学院。晚年的时候,也就是1985年,他来到终南山。他说他不准备再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带。

德三: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修炼,为此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这座山很安静。在中国,我们有几座山,大多数和尚都是为了修行去那里的。这儿就是其中的—座。在这里,出家人修行要靠自己。自唐朝以来,这一带就已经成为那些想致力于宗教修行的人汇集的中心。

问:现在怎么样?

德三:自从10年前政府宣布了新的宗教政策之后,到处都恢复了宗教活动。虽然出家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但是情况正在慢慢好转。

问:这里怎么样?

德三:很多出家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看,真正呆下来的没有几个人。我们这里只有四个人。除了在大殿里上早晚课以外,我们都各修各的。

问:你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西安和上海的居士一直在帮助我们。在这方面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问:南五台上隐士多吗?

德三:不像过去那么多了。20世纪50年代,我去南五台的时候,有70多位出家人住在山这面[山南坡]的茅篷里。现在只有十几个了吧。

问:政府介意吗?

德三:不介意。只要他们跟西安的佛教协会登记,他们想住哪儿就可以住哪儿。

问:他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他们自己种菜、拾柴。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他们大多数人都靠在家人或亲戚。

问:你们在这里受游客干扰吗?

德三:不,来这座山的人不多。从西安到这儿花的时间太长了。等到了这儿,他们就该回去了。另外,我们也不像有些寺院那样卖门票。人们可以来这儿拜佛,但是作为游客不行。

问:你修什么法门?

德三:禅宗。我们遵循禅宗的教义。大部分来这里的和尚都曾经在大寺庙里住过,曾经练习过集体坐禅。在这里我们都自己坐禅。如果哪个和尚有什么问题,他就来问我,我就会尽量帮助他。就这些。

问:任何人都可以呆在这里吗?

德三:一般来说,他们必须有我们认识的人介绍。之后,他们还要忍受一段训练期,以便看看出家生活是否真正适合他们,然后我们才能接受他们作为弟子。

问:新弟子的悟性比过去是不是浅多了?

德三:是的,但是人可以学啊。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多少像我这把年纪的和尚来教他们。要契入最深妙的佛法,弟子们需要一位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师。对禅宗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这一次我来大茅篷的时候,德三已经不在了。他在西安的一家医院里,估计回不来了。他的一位弟子已经接管了寺庙。他的名字叫宝胜。他四十四岁,与另外两位和尚一起住在大茅篷。那两位和尚去西安看德三,要呆几天。还有一位从浙江来的云游僧。“文革”前,大茅篷里住着五十多位和尚。

互相介绍之后,喝了一杯茶,宝胜邀我在这里过夜。我高兴地接受了,但是说,我会在几个小时后回来。我想去看看慧圆。慧圆是我六个月以前遇见过的一位比丘尼。

当高鹤年游览南五台的时候,他也曾经在大茅篷逗留过,白天去那些山峰和附近的茅篷参访。在一次旅途中,他走了我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并且拜访了湘子洞、老虎窝和龙桩的隐士。

过大茅篷几百米后,我也在湘子洞停下来。唐朝的时候,道教仙人韩湘子曾经住在这里。现在里面住着一位佛教居土,但是除了佛号,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于是我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不久,我经过龙桩的遗址,然后这条路分岔了。主路通向太乙谷和翠华山。据说有六位和尚住在翠华山上的天池寺。右边这条路通向慧圆的茅篷。

当我穿过浓雾往山下走的时候,一只鸟儿从旁飞过——它的身体像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它的尾巴完全是黑色的。周围到处都是旋转着的雾气,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的那条路。八月份的时候,草木是如此地青翠繁茂,以至于这里几乎呈现出一派热带风光。现在却到处是枯枝败叶。大约30分钟后,我终于到了慧圆的茅篷。为了把它与大茅篷区别开来,它被称作小茅篷,也叫净土茅篷,以显示出它是一个净土道场。

史蒂芬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我们不得不等了五分钟,直到慧圆的弟子下来把门打开。这一次,门是大敞着的,我很惊讶。六个月前,我曾经从慧圆的菜园和花园中穿过——那是我在山里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菜园和花园了。现在是三月下旬,浓雾弥漫,气温在零度以下。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苹果树上的芽苞。

当我走近茅篷的时候,我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慧圆的弟子出现在门口。她叫乘波,35岁。10年前的一天,她与几个朋友来看慧圆,之后就决定出家了。几个月后,她真的出家了,慧圆同意接受她作为弟子。她微笑着,掀起挂在门口的白门帘,领我进去。我大吃一惊。六个政府官员正靠在粉刷过的大殿墙上。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差点儿把香烟扔了。还没等我们双方来得及反应,乘波迅速地带着我穿过另一道门帘,来到慧圆的卧室里。

慧圆正盘腿坐在炕上,盖着一条毯子。光线透过两扇玻璃窗照进来,粉刷过的土墙上贴着挂历风景画和几张老照片。慧圆是中国东北的哈尔滨人。她七十一岁,十六岁的时候就出家了。1955年,她与另外一位尼师慧英一起来到南五台。到了之后不久,她们就搬进了这座茅篷,那是搬到嘉五台去的一位隐士空出来的。她们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红卫兵来了,强迫她们离开。她们在山下弥陀寺的佛教劳改小组干了不长时间,就回来了,在自己的菜园里干活、念佛。1981年,慧英圆寂了。

慧圆邀我到炕上坐。我告诉她所有关于嘉五台和沣河河谷隐士的消息。最后,我问她,那些官员来她的茅篷做什么。

慧圆:他们只是想来看看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这种事儿还是头一次发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问:上一次我来的时候,您告诉我您十多年没有下山了。您最近下山了吗?

慧圆:没有。我不想再下山了。首先,我太懒了。其次,我病得太重了。我走不了那么远喽。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整天就是吃饭和睡觉、然后就坐在这儿。

问:您需要买东西的时候怎么办?

慧圆:我有一个妹妹在广东工作。她来过这里一次。她时不时地给我寄点儿钱。我不需要多少钱。我自己种菜,用她给我寄的钱买面粉呀、食用油呀这样的东西。我的弟子下山把东西背上来。我们吃得不多,只吃早饭和午饭,不吃晚饭。

问:您这儿通邮吗?

慧圆:通,有一个邮递员,大约每星期来这座山一趟。

问:那么您有地址啦?

慧圆:是的,长安县、石砭峪镇、净土茅篷。

问:您修哪种法门?

慧圆:努力活着就够我忙活的了。但是我每天天亮前起床,诵《法华经》和《地藏经》。晚上我打坐念佛。修行要靠个人。这是我的修行。

问:您为什么住在这些山里?

慧圆:我喜欢安静。哪一个出家人都喜欢安静。能够弘法的出家人住在城市里。我不能弘法,所以我就住在山里,自己修行。

问:您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慧圆:不太好。背东西上山,开地种菜,把我累坏了。去年我开始吐血。—个女居士带着—位医生来看我,他给了我一些药。现在我好些了。但是从30岁起,我就得了一种慢性病。现在我只是在变老。

问:您怎么过冬?

慧圆:我不在乎冬天。外面虽然冷,但是我们有足够的木柴。风不会透过门窗进来,而且我的床是炕[一种土坯床,里面建有炉子]。我喜欢冬天。它正是坐禅的好时节。

我们一起喝了一壶茶,我给了她一张照片。那是六个月前,在她的一棵苹果树旁,史蒂芬给她照的。出去的路上,我把她们的选票也给了乘波,还有她妈妈让我带下来给她的一些吃的。她妈妈正在大茅篷的斋堂里帮忙,要呆几个星期。我告辞后,开始往回走。天气是那样地寒冷,我甚至没有出汗。

回到大茅篷,宝胜已经把他旁边的床收拾好了;然后乘波的妈妈给我们端来了大碗的面条作晚餐。后来,我蜷缩在半打棉毯下面睡着了。夜里有几次,我翻身的时候,发现宝胜坐着。他整夜都在打坐。第二天上午,我向他请教修行的事情。

宝胜:有些和尚诵经,有些坐禅。但是要坐禅你不一定得坐着。当我师父太老、不能再坐了的时候,他就躺着修禅。但是不能仅仅因为某些人在坐禅,就认为他们在修行。这句话你可以告诉那些修行人。修行人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应该指向同一个目标。他们不参与闲谈或无聊的活动。这不仅仅是我的观点,也是禅宗师父们在禅堂里所开示的内容。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真修行的人太少了。至于我自己,我不怎么修行。我晚上打坐,白天干杂活儿。我只是在照管这座庙。

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座山里的出家人,有哪一位修得比较深?

宝胜:我听说有几位和尚住在一个叫天池的地方[不是附近翠华山上的那座重名的寺庙]。我从来没去过那儿,它的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听说过它在这里西南大约十五公里的石砭谷上面。我听说住在那里的几位和尚完全与世隔绝,他们正在闭关。我不知道谁在护关,也许是其他的和尚或居上吧。

问:你种的菜够养活自己吗?

宝胜:不一定。即使天气好的时候,也有那么多松鼠、老鼠和其他的野生动物,很难种够自己吃的。很多出家人都来这些山里看过,但是没有多少人能待下来。这不容易。只有真修行的人才能住下来。

问:你出家多长时间了?

宝胜:我出家才三年,但是我修行很长时间了。很多年前,我卖掉了在西安的房子,搬到了一座寺庙里。但是那个方文对我很差。

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批评我,我都不在乎它是否公正。我现在还是这样。我总是反省自己。但是我跟那个方丈之间矛盾重重,最后我就走了,搬到了清凉茅篷。清凉茅篷离慧圆茅篷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但是我住在那里的期间,病得很厉害。我一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我太虚弱了,都动不了了,整个身体肿得像个气球。本来我可能会死的,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居士,他们照顾我,直到我恢复健康。他们一定是菩萨。此前我从没有见过他们,此后也再没有见过他们。后来,等我能走的时候,我就回了西安的家,去恢复身体。有三个月,我不能吃普通的食物。我母亲去世后,我又一次离开家,回到山里。这一次我找到了一位好师父,跟他学了几年,直到他圆寂。

我被宝胜的真诚和纯朴所打动,希望有更多的人对他们自己和别人能像宝胜一样诚实。我们在寺庙门口道别。几秒钟后,他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儿秒钟后,他不见了。

我翻过山岭,从北坡下山,走过那三条岔路——它们通向那些云雾缭绕的山峰。我走过紫竹林寺,走过那座空的旅馆,走过火龙洞。路很好走,但是浓雾和刺骨的寒冷使山路变得又湿又滑。当我到达停车场的时候,我决定,剩下的路程从那条大路往下走。

六个月前,太阳落山后,当史蒂芬和我沿着这同一条路驱车下山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一只巨鸟,正屹立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它被我们的车头灯晃得看不见东西了。我们停下车。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它突然展开了翅膀。这对翅膀足有六英尺长,而且是红色的。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脸,它就消失在黑暗中。这一次,我所看见的,只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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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云中君
 

长安是古代中国的中心,是11个朝代的都城,是一个北起朝鲜、南至越南,东起太平洋、西至波斯的大帝国的中心。直到后来,它的光辉才被洛阳、开封、杭州和北京这样的城市所遮蔽。西元七八世纪,在长安的巅峰时期,它是当时那个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最多的城市。它是大海,中国所有的文化潮流和经济潮流都汇入其中,它也是中国最大的市场。长安位于丝绸之路的东端,也是中国第一个国际性的城市。西元前200年,长安刚一建好,就已经成为一个旅行者的城市。

西安是长安的现代化身,我对西安最持久的印象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戴着白帽子走来走去,就像朵朵白云,飘浮者,打着漩涡,流淌过街道。这个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源自中亚,而白帽子就是在所有伊斯兰教文化中常见的头巾的另一种形式。这里还有规模很大的满族人、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团体。一本旅游手册中列出了三十八个少数民族。1990年,这个城市的人口是三百万。而六十年前则是不到二十万。

西安现在仍然是一个旅行者的城市,与此相协调的,它的城市标志是一只大雁。这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旅行家玄奘的遗泽。玄奘对佛陀“法界唯心”的教义心存疑惑,为了解决这个疑问,西元629年,玄奘离开长安,动身去印度。两年后,玄奘到达印度,开始向瑜伽宗最后一批大师学习唯识的教义。十五年后,即西元645年,玄奘回到长安,唐太宗用专门欢迎得胜还朝的将军的盛典,欢迎玄奘归来。

唐太宗想知道玄奘在旅途中见闻的所有事情,于是玄奘别无选择,只好满足太宗的好奇心。结果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两人之间的一份独一无二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玄奘的记述被演绎成了《西游记》——《西游记》是中国最著名、最受人喜爱的小说之一。然而,玄奘对写小说或编撰旅游地名词典不感兴趣,他急着动手翻译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西元648年,太子邀请他在都城的慈恩寺建起了一个译经中心——慈恩寺是太子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修建的。

玄奘搬进去之后不久,他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火灾或风暴有可能会毁掉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收集的无价之宝——佛经。他请求太宗同意建一座塔,用来储藏佛经,太宗恩准了。后宫的嫔妃们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布施出来,用以支付建这座塔的费用。西元652年,它竣工了。

这座塔建起来之后不久,进士们就开始在塔的高层拱廊附近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拱廊那里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风光。这些名字排列在一起,使人们联想到雁阵,于是人们开始把这个建筑物称作“大雁塔”。西元752年,杜甫和其他人一起到那里去签名,他写了一首诗,以纪念此事。在此诗的结尾,杜甫写道:

“黄鹄去不息,

哀呜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

各有稻梁謀。”

这个名字被叫开了,从那以后,这座塔就—直被称作大雁塔。现在它仍然在城市的东南角——方圆六十四米。但是雁群已经不见了。我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名字,都不早于两百年前:清朝的信笔涂鸦。在外面,我停住脚,去读门两侧的两块石碑,石碑上是玄奘译经的序言。这两篇序言是太宗和太子拟制、褚遂良书写的。褚遂良是中国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我练习书法的时候,有好几年,都是用这两篇碑文作临摹的范本。在这里看到它们,就好像遇见了一位昔日的老师。

在唐朝,这座寺庙还因为牡丹而闻名。牡丹四五月份开花。现在,在大殿的下面,沿路排列着几十丛牡丹。一位和尚告诉我,花期的时候,这些牡丹仍然能吸引到很多游人——尽管寺庙的庙基已经缩小到过去的十分之一,尽管住在那里的三十位和尚看起来像一座纪念馆的管理人员。其中一位和尚告诉我,玄奘的舍利在终南山附近的另外一座寺庙里。于是我雇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向山里开去。

路从慈恩寺北开始,我们沿着这条路向东南方向开去。一公里后,我们路过一个名叫曲江池的村庄——在古代,曲江池是长安最著名的风景名胜地。

开始的时候很简单,那是在秦朝和汉朝,那时候曲江池只是一个由一眼天然泉供水的池塘,周边种满了树木花草。在此后的朝代里,这个池塘被扩浚得规模很大。西元七八世纪期间,它变成了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包括瀑布、河流和池塘等各种水文景观,东西占地两公里,南北四公里。为了保证曲江池的水源供应,人们修建了一条水渠,把水从终南山一直引到这儿来。沿岸亭台别墅林立。春天,皇室成员都到这里聚会,来观赏西岸的杏花。夏天,他们来观赏沿着东岸盛开的荷花。

一个饮酒游戏(曲水流觞)也是在这里起源的。玩这个游戏要倚赖水和风的变化。游戏开头是用一壶酒放在一个木头器皿(觞)上,然后让它沿着水池漂流,一直漂到某位参加者的面前,这位参加者就得给自己斟一杯酒,在一卷准备好的条幅上匆匆题上一行诗,然后把那个木头器皿(觞)再推出去。当所有的人都醉得题不成诗,或者酒喝光了的时候,这个游戏就结束了。当水枯竭了的时候,这个游戏则永远地结束了。10世纪到过长安的旅行者们说,那些亭台楼阁已沦为废墟,曲江池已经种上了庄稼。但是记忆还存留着,人们仍然把这个地方称作长安八景之—。

刚刚经过这座村庄,我们拐上一条土路。一分钟后,这条土路在一个叫寒窑的地方终止了。寒窑是一条沟,向黄土高原深处蜿蜒几百米。王宝钏就是在这里等待她丈夫的,一等就是十八年。

王宝钏是唐朝一位丞相最小的女儿。这位丞相急着要给她安排一桩政治婚姻。宝钏拒绝嫁给她父亲提议的任何人,于是她被迫去爬大雁塔,向下面扔绣球。谁抓到那个绣球,他就得嫁给谁。前一天夜里,她曾经见过一位贫穷的流浪者,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就把绣球扔给了他,他抓住了它。他的名字是薛平贵。然而,宝钏的父亲拒绝承认薛平贵,把他打发走了。宝钏却不肯接受父亲的决定,于是她也被赶走了。年轻的夫妇无处安身,只好搬进一座废弃的窑洞里,这个窑洞是挖在寒窑的黄土高坡里面的。

之后不久,唐朝与北方的游牧民族东胡之间爆发了战争,薛平贵从军了。很不幸,军队是由王丞相的—位女婿所领导的。他给薛平贵设了一个圈套,导致薛平贵被敌人俘虏了。

尽管有人向宝钏报告了薛平贵的死讯,可是她还是继续呆在寒窑里,忠贞不渝地等待丈夫的归来。十八年后,唐朝与东胡和解了,薛平贵被释放了。当他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在他们的窑洞外面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她正在采摘一种名叫荠菜的野菜——荠菜又被称作“羊倌的钱包”。薛平贵不在的这些年里,她一直靠它维生!

参观了宝钏的窑洞之后,我们停在寒窑这条沟入口处的一个小食摊前,早早地吃了午饭——煮饺子。饺子馅儿是新摘的“羊倌的钱包”。味道有点儿辣,我想像着,至少王宝钏没觉得它单调乏味。

我们回到主路上,再次向东南进发。但是没有开多久。一分钟后,我们向右拐上一条土路,这条土路穿过长满了粟苗和谷子的田野,经过两座砖窑,向上经过凤栖原的土坡,来到胡亥长满了刺藤的小坟墓前。

胡亥是秦始皇的儿子。西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了。作为第二个皇帝,胡亥统治了三年。这三年都是按照太监赵高的意愿行事的。有一次,赵高把一头鹿带到年轻的皇帝面前,说它是一匹马。没有人敢驳斥这个太监,于是皇帝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两个早期后,赵高安排了另一次“幻觉”事件,他命令士兵们装扮成强盗,“袭击”宫殿。皇帝迅速地自杀了,被另一位傀儡所取代。

毫无疑问,尽管盗墓者们做了他们该做的工作,但是胡亥的坟墓一直没有被掘开,而且也很少有游客参观。它位于一度是曲江池的那个盆地的南端。我仍然能够辨认出坟墓下面的那一块高地,在那里,皇帝们在紫云楼款待进士。御宴后,进士们会沿着曲江池岸,缓步徐行到大雁塔,签上他们的名字,然后变成大雁。

回到主路上,我们沿着古代黄渠的路线,继续向南行进。黄渠曾经给曲江渠供过水,将来也许会再次这样做的。胡亥墓的一位管理人员告诉我,政府已经拟定了计划,要修复曲江渠,建一座大型的公园。他说,为了这一目的,人们已经在终南山的大峪人口处修建了—座堤坝。

过了胡亥墓四公里,我们又—次停下来,恰巧停在东伍村前。我们的左方杜陵原上、坟冢垒垒。其中的一座离路不到200米,于是我们穿过脚踝高的粟苗地,去考察那个地方。它包括一座中心坟墓,左右两侧是两座小坟墓,还有一条丹墀,两侧排列着十二座马和官员的石雕,欢迎着来访者。它们都是用整块的花岗岩雕凿的,所有这些东西都明显地处于良好状态。同样引人注目的是,这个地方被撂给当地村民管理。我捡起一片屋瓦,把它给一个农民看。他说,历史学家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不能断定这是谁的坟墓。后来,我找到了—张老地图,上回注明这是献帝墓。献帝是汉朝的最后一位皇帝,西元220年驾崩。

从献帝墓向东走不远,有一座大得多的陵墓,它比这片平原至少要高出一百米。那个农民和那张老地图的说法是一致的,他们说这是宣帝陵——宣帝卒于西元前49年。我用望远镜浏览了一下周围的平原,到处都是坟墓。

我们回到汽车里,向东南开了十五公里,来到一个集镇——引镇。从这里开始,我们脚下的路和昔日的黄渠水道都向南延伸了16公里,一直通到大峪入口处的新大坝前。过了大峪是嘉五台,从唐朝起,嘉五台就因为山峰险峻、环境清幽而在佛教徒中享有盛名。我已经跟史蒂芬一起游览过两次嘉五台了,现在我想再爬一次。

但是首先,我想在引镇东面八公里处的兴教寺稍作逗留。几分钟后,我们到了兴教寺长长的红墙外。兴教寺位于少陵原的西部边缘。二十三米高的玄奘塔是它最主要的建筑。玄奘塔像一棵巨柏的主干,屹立在红墙后。西元664年,玄奘圆寂后,他的舍利被安放在都城附近白鹿原上的一座塔里。但是时时能看到玄奘塔,使皇上很悲伤。西元669年,它被迁到了这儿。从那以后,它就一直矗立在这儿——都城南面二十公里处,在终南山的注视之中——有一次,玄奘曾经把终南山形容为“众山之祖”。

玄奘塔比它的原型大雁塔要小得多,但是它却高高地凌驾于邻近的两座三层塔之上。那两座塔里是玄奘最著名的两位弟子窥基和圆测的舍利。很多个世纪以来,中国佛教唯识宗的三位创始人的舍利塔,成功地经受住了战争和自然灾害的考验,幸存了下来。殿堂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数度被毁,又数度重修。最近的一次是在1939年,是蒋介石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修建的。主要建筑的状况仍然相当良好——这要感谢周恩来,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下令要保护兴教寺。

在大殿的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扁额,上书“兴教寺”三个字。这是诗人哲学家康有为题写的。1898年,光绪皇帝委托康有为按照现代纲领来改革大清帝国,但是这个计划被慈禧太后和她的党羽破坏了,康有为不得不流亡日本。虽然最终康有为还是回来了,但是他却在幽居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这块扁额上的书法落款是1923年,即他去世之前四年。他是69岁的时候去世的。

大殿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但是后殿里却存放着一些令人难忘的珍品。在几幅明代的佛菩萨画像旁边,有三尊铜的唐代大悲观世音菩萨塑像。在玄奘的旅途中,每当他遇到困难,他都是祈念观世音菩萨圣号。我上了一些香,然后问侍者,我能不能跟方丈谈谈。

几分钟后,侍者回来了,把我领进方丈的卧室——也是他的办公室。他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桌面是—大块黄玛瑙板——那是蒋介石送给兴教寺的礼物。方丈的名字是常明。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解释说,我正在这一带参访隐土。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得知,常明七十四岁了,咸阳人——咸阳就在西安的西面。1937年,他出家后,搬到了终南山,住在南五台上的紫竹林。在那里,他与师父佛尘一起,呆了将近二十年,直到政府开始驱逐和尚出山为止。1956年,他行脚到了北京,在首都佛学院学习。两年后,重新回到佛尘身边。那时候,佛尘已经被任命为兴教寺的方丈。1981年,佛尘圆寂了,常明接任了方丈的职位;他也是陕西省佛教协会的副会长。我问他,开始修行的时候,他为什么选择了终南山。

常明回答:自从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人们一直就来终南山修行。甚至中国南方的和尚和尼师也来这儿修行。他们呆上三五年,然后回到南方,建立自己的修行中心。这儿是为法出家的和尚和尼师来的地方。修行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花费很多年时间,才能真正有所得。这不容易。但是来这儿修行的人都不怕苦,这正是他们来这儿的原因。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这座山里开悟了,还有很多人继续修行,将来会成为大师。在现代,虚云和印法(音译)曾经住过嘉五台;印光和来果住过南五台。这儿是他们开悟的地方。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山是个修行的好地方。这就是我选择它们的原因。

尽管常明很热心,可是他却不太健谈。他领我参观了寺庙东厢的藏经楼。里面有很多重要佛经的翻印品,但是没有一本是玄奘的原稿;后来,在寺庙流通处,我买了一张拓印的画,上面是玄奘,背着他的精致的佛经袋。它是从寺庙的一块石碑上拓印下来的,这块石碑刻于1933年。

常明说,尽管他和佛尘都曾经在南五台上住过——南五台在兴教寺西南十五公里处,但是兴教寺却与嘉五台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嘉五台在兴教寺南面不到十公里处。他说,当嘉五台的隐士们病得很重,或者年纪太大了,无法照料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到兴教寺来,而兴教寺的年轻和尚们也仍然去嘉五台,加深自己的修行。

常明让我在大殿外等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带着一位老和尚回来了。他介绍说,这位老和尚是光善。他说,光善在嘉五台后面的一个茅篷里住了四十多年。他的茅篷在上个世纪末虚云住过的那个茅篷的上面不远。光善九十八岁了。他是前年下山的,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再种地了。我问光善,嘉五台上是否还住着其他的隐士。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回答,因此常明不得不重复一遍他所说的话。

光善:是的,有几个,但是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问:您原来住在哪儿?

光善:在佛会茅篷,就在狮子茅篷上面。[“茅篷”出家人在深山里闭关专修的地方,一般都非常简陋。有时候,它也被用来借指小寺庙或小的隐居处。]

问:虚云过去的茅篷——狮子茅篷怎么样了?还有人住在那儿吗?

光善:自从虚云走了以后,有儿位和尚住过那儿。但是我不知道现在那儿有没有人。路不好走。一位大学生曾经爬上去过,不久就下来了,他想搬进去住,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住没住。

常明:大约一个月前,两个和尚搬到虚云的茅篷里去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想待多久。

问:如果路那么难走,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在那儿?

光善:为了安静。禅和子喜欢安静。

问:嘉五台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

光善:它仍然很安静。出家人仍然到那上面去修行。已经有一些小寺庙和小茅篷修复起来了。人们仍然在修行。山脚下还住着一些出家人。

问:您住在那里的时候,诵的是什么经?

光善:我不诵经。我只念佛,阿弥陀佛。我还打坐,修禅。禅宗的和尚不诵经。

问:您是怎么得到足够多的食物的?

光善:每一个住在山里的人都自己种菜,种几种蔬菜,还采集野菜。我需要的一切都自己种。没有好理由,我就不下山。我有足够的吃的。

问:您多长时间下一次山?

光善;不一定。有时候每两年下来一次。现在我太虚弱了,不能再住在那儿了。

光善看上去精疲力尽了,常明搀着他回里面去了。

我已经跟史蒂芬去过两次嘉五台了。那两次,我们都是走的这条路线:从引镇的南面经大峪村,爬到一个小山上,来到一座大坝前——这座大坝现在封住了大峪的入口。然后乘渡船到水库的尽头,再沿着一条岩石路,走到一座石头桥上。石桥附近就是五里庙的遗址。河对岸的一条路沿着大峪的一条岔谷而上,最后通到嘉五台的东坡。这一次,我想爬西坡。常明回到外面以后,同意给我带路。

我们开车回到主路上,穿过乡村,曲折前行。有两次,常明都不得不向农民问路。大约20分钟后,我们到达终南山麓。当山坡太陡、车上不去了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了。

上嘉五台西坡的传统路线是取道北道峪,现在北道峪就在不到一公里处。回头望去,常明把新庵寺的旧址指给我们看——它就在我们刚刚路过的那座村庄的南头。他说,新庵寺曾经是终南山最重要的寺庙之一,直到1949年以前,里面住了几百位出家人。现在它是村小学。常明转过身来,面朝着山说,这条路继续沿着北道峪再向上几公里,就变成了一条石阶。他说,在上面的一些岔谷里住着几位隐士,但是他们很难找到。而且,如果我想在日落时分到达嘉五台,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他估计我到嘉五台要花三个小时。

司机把车掉头回去的时候,常明在一张纸纸条上写了一些字。他说,也许我愿意把一位同修的隐士写的一首诗,收到我所搜集的资料中。这首诗是常慧(音译)写的,常慧也是佛尘的弟子。我们道别后,常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开始读常慧的诗:

独立高峰上,

白云去复还。

群山拥足下,

岚雾出岫间。

坐观天地阔,

静听古今闲。

天真亦无妄,

明暗落山前。

现在是四月上旬,北坡上还有一片一片的残雪。我沿路走进北道峪,大约两公里以后,来到一座冒充太白庙的石头堆前。它是根据8世纪的诗人李白的名字命名的——李白字太白。在庙里,我遇见了常花。常花是一位66岁的比丘尼,兰州人。她说,她出家40多年了,最近的十年,她一直住在太白庙。她说,她刚来的时候,太白庙还是一片断墙残垣,然后又补充说,好地方对修行不好。墙现在有了顶,但是整个地方仍然是一片废墟。她告诉我,五年来,她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不过她对她的茶和糖却很慷慨。我解了渴以后,给李白上了些香,向常花告辞,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公里,在一个叫二天门的地方,我路过另外一座小庙,里面有一间新的大殿和一座新的小土房,但是没有人在家,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刚刚过了这座寺庙,山路在一个叫凉水泉的地方终止了。然后我开始爬—一段长长的石阶。三十分钟后,我追上了一个和尚,他肩上正扛着—袋二十五公斤重的面粉。我们俩都停下来休息。他说他的名字叫遇缘,四十三岁,西安人。原来他就是虚云过去在嘉五台后山的茅篷——狮子茅篷的新主人。我问他多长时间能吃光一袋面。他说一袋二十五公斤的面,两个和尚通常要吃四十天左右。

我说,我听说有两个和尚住在嘉五台的后山。他说另外一个和尚叫印慧,宝鸡人,也是四十三岁,是一个新茅篷的主人,这个新茅篷在狮子茅篷下面的几百米处。遇缘说,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修行地方,他和印慧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最后终于决定在嘉五台的后坡落脚。他说,他们已经把卧具和一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背上去了,现在,他们正在贮存给养,这样他们就不必常常下山了。他们计划需要呆多久就多久。我们谈了几分钟修行,然后—致同意往前走。

二十分钟后,我到了—个平顶的山岭上,它的名字是分水岭。上面有一座小关帝庙——关帝是战神。从分水岭的西坡向下望去,我能够看见遇缘正背着那袋面粉,艰难地爬着台阶——那袋面粉,他和印慧最终会把它变成馒头、煎饼和面条。从分水岭的东坡向下望去,我能够看见去年九月份史蒂芬和我所走的那条路。

去年九月,我们没有走通向分水岭的那条路。就在路最后一次从河上经过之前,我们向左走,来到山谷深处大约一百米处的一座农舍。农夫在家,同意给我们当向导,带我们到嘉五台后坡的虚云的狮子茅篷去。路就从他家的上面开始,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山谷,向上而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听到一阵金属的叮当声。几秒钟后,从遮蔽了小路的杂草丛中,闪出一个和尚。那阵叮当声就来自于他的木头拐杖。拐杖顶端有几个金属环,以驱赶恶神恶鬼,以及警告野生动物让路的。拐杖底部安了个小铁铲,是在爬比较滑的山坡时用的。他说,他叫果善,山阳县人——山阳在此地东南大约一百公里处。他六十七岁了,最近的十年,他一直住在大意洞。我问他住在山上的苦况。

果善: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对你来说显得苦罢了。

问:你研究哪些经典?

果善:我不认识字。我从来没上过学。我只是坐禅。

问:你为什么住得离人群这么远?

果善:我是一个和尚。我已经看破了红尘。只要我有足够的吃的,我就待在山上。我一个人生活。当我没有食物的时候,我就下山。这就是我今天去村里的原因。我断炊了。

问:还有其他的人住在山这面的茅篷里吗?

果善: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和尚。

问:他住在哪儿?

果善:就在那边的那个岩壁上面。(他指着顶峰南面的一个山洞。)

问:它离狮子茅篷有多远?

果善:沿着这条路往上走,过了这座岭,还要两个小时。你们为什么不呆几天呢?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就会带着粮食回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的司机正在等我们回大坝。也许下一次。我们向他道别,然后爬上一个山坡。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野花,草木葱茏,路几乎看不见了。我和史蒂芬常常看不见对方。我们的向导时不时地消失在灌木丛中,重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野果:中国鹅莓,比我曾经见过的所有猕猴桃都大;还有一种像石榴或百香果的东西,它的种子含有甜甜的乳浆。

当时是初秋,我们一定是碰到了某种有毒的植物。当史蒂芬和我回到台湾的时候,我们的手上、胳膊上和腿上起了一串串的水泡。炉甘石和其他外用药水都没有用。最后,一位中医给了我一种软膏和一些草药丸,水泡消失了。在我第二次去那些山里期间,我了解到,我们碰上了一种有毒的野生漆树。这种漆树是原产于终南山的漆树的一个变种。它是制造漆制品的树脂原料,有剧毒,对它过敏的人能变成人球。在沣河河谷的一个村庄里,史蒂芬和我曾经见过一个男孩,他的脸因为漆毒而肿得看不见东西。

在艰难地往山上爬的途中,我们路过五六座茅篷的遗址。也许还有更多,但是葡萄树和茅草遮住了我们的视线——除了岩壁上凿的山洞以外,地面上的东西、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很显然,这座山上曾经住过很多隐士。

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开始沿着山的另一面往下走。10分钟后,我们经过佛慧茅篷——光善一直住在那里,直到他太虚弱了,无法照料自己。他的旧菜园已经荒芜了,长满了杂草。

又过了几分钟,我们来到虚云的狮子茅篷。那是一座石头房子,背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面朝南。据农夫说,屋顶的瓦是大约二十年前另一位隐士盖的。屋前有块空地,可以开个小菜园,但是从蔓生的杂草来看,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住过人了。

在20世纪初,虚云曾在这里住过三年。1900年,义和闭运动和八国联军的入侵,迫使皇室逃出北京,光绪皇帝和慈请太后在西安设立了临时都城。大约与此同时,虚云也到了西安。在《虚云和尚年谱》中,他对于1900年至1903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作了下列记述,当时他六十几岁:

“十月,上终南山结茅,觅得嘉五台后狮子岩,地幽僻,为杜外扰计,改号‘虚云’自此始。山乏水,饮积雪,充饥恃自种野菜……

“冬至,青山老人嘱赴长安市物。青山,湘人也,山众多尊之,与予住较近,多有来往。事毕,适大雪,上山至新茅篷,下石壁悬崖间,堕雪窟中,大号。近棚一全上人来,救予出;衣内外皆湿,且将入夜,念明日当封山,没径,乘夜拔雪归。诣青师处,见予狼狈,嗤为不济事。笑颔之,乃返棚,度岁……

“岁行尽矣,万山积雪,严寒彻骨,予独居茅篷中,身心清净。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觉定去。……

“山中邻棚复成师等,讶予久不至,来茅篷贺年,见篷外虎迹遍满,无人足迹。入视,见予在定中,乃以磬开静。问曰:已食否,?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发视之,已霉高寸许,坚冰如石。”

几天后,虚云因为“厌于酬答”,离开了茅篷,到终南山一个更幽僻的地方去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剩下的岁月里,他从一座寺庙行脚到另一座寺庙,并且帮助修复了其中的很多寺庙。1959年,他在江西云居山圆寂,享年一百二十岁。他是当时中国最受人尊重的和尚。现在仍然是。

虚云离开嘉五台后八个月,佛教居士高鹤年也来到了嘉五台。在他的《名山游访记》中,高鹤年写道: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八月十二日,由长安经王莽村、刘秀村,八十里[两里相当于一公里],至北道屿,即终南山麓。上山十五里,破山石护国寺,俗呼嘉午台。……是时本昌上人有茅蓬,假与余住,名小梯,昔慈本上人休息处。山势壁削,上摩穹霄,下临绝涧。耳不闻鸡犬之声,目不睹尘俗之境,独居茅篷,清净异常。

“中秋节(八月十五日,月圆日),余邀茅篷诸师及行脚僧,四五十众,普佛利孤,设上堂斋,供佛及僧、施食等事,仍回茅篷。将至门首,沿山一望,月朗如昼……余因于此山之后谷,结茅二处,定名曰‘维摩’,曰‘文殊’。维摩茅篷将成,供养慈筏、觉苦二师居住……余又邀诸师起七经冬,……余负担经冬供养,并充当内外护七,当值、行堂、茶头、饭头、菜头、库头一切杂务等事,均以一身兼之……并助新棉被十条,供养诸师,接连七七四十九日,并留诸上善人度岁……

“一日,……由峰背下坡,异常崎岖,龙脊最险,稍不经意,即有堕坑落堑之虞。下面深不可测。约里许,五华洞,昔五华祖师成道处,今德安师住此。[虚云则说道明住在这里]问:‘大师在此安否?’[双关语,师名德安,故作斯问]答曰:‘此间堪避世,箕坐巳忘年。’二里,观音洞。住者为江西僧,专求生西。

“五里,清华山[显然是一个错误,他一定是指‘雪华山’]。山势陡峭,插入云表,怪石中起,积雪在林,道路欹侧。上有茅庵一处,访僧不遇。下山至维摩茅篷,觉苦、慈筏二师出迎,是晚畅谈。党师曰:‘若欲住山,必须忘山,方见其道。’慈师云;‘若住山,见山不见道,被山所转,名守山鬼。’

“次朝,下大禹洞,大方师专行苦行。定慧师同往后山。五里,踏雪履冰,异常险恶。诸师拟勿去,余答:‘欲向蓬莱去,哪问路难行。’余先上,翻大岭下坡。是时天霁雪化,路滑如油。至修元师茅蓬。师住此十余年矣。余问师在此寂寞否,师曰:‘霁月光风同作伴,青山绿水共为邻。’

“又至复成师茅篷……复师同至明道师茅蓬。师住此已廿余载。余问再进深谷还有人否,答:‘无他人。据闻内有隐僧,有时而现,须长过膝,不知几百年矣。时闻木鱼声,我屡屡觅访,无缘得见。’予问山中食粮如何?答:‘在此住山,非比他方。每夏秋间,下山募化,无如山下居民苦,托钵一二月之久,稍得芦秫小米而已。假臼舂熟,自负上山。另种洋芋,又有野兽滋扰。柴草自斫。山中水少,自围水井。天旱时,下山数里负水,非常之难。岭高奇寒,一片荒山,人迹罕至,道路险恶,种种苦境,若不具真真实实道心,决不能住。体弱之人,更不能居也。惟红尘远隔,真为办道者之胜处耳!”

天色渐渐晚了,史蒂芬和我决定不冒险深入到比虚云茅篷更远的地方。史蒂芬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向导告诉我们,要到山顶,时间还够,只是我们得抓紧,我们回到岭上,然后走上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只有我们的向导才看得见。在有些地方,我们不得不拽着葡萄藤往上爬。

最后,大约一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达顶峰长长山脊的南端。待我们喘过气来之后,向导领我们走上一条岔路,来到观音洞。观音洞建在东面的崖壁上,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隐修处。它包括一小块突出的、长满了草的岩石,和一个在崖壁上开凿的水池,那是用来贮积雨水的。我努力去想像在一个月夜坐在那里。我想像自己在太空中翱翔。

几分钟后,在顶峰的北端,我们敲响了兴庆寺的后门。等了很久之后,住持才来开门,然后他迅速地消失在斋堂里。我们看起来一定是像自己所感觉到的那样精疲力尽了。几分钟后,他重新出现了,手里端着两碗热面条。他叫志诚(音译),六十—岁,出家四十多年了。他原籍北京,20世纪50年代,与师父永明一起迁到了西安地区。后来我了解到,永明还活着,而且是西安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方丈。1981年,志诚搬到了嘉五台,接替了前任住持的职位。我向他请教兴庆寺的历史。

志诚:兴庆寺最初建于西元8世纪早期。大约100年后,华严宗五祖宗密来到这里,用神通把建筑材料从后山搬运上来,扩建了殿堂。这座寺庙过去是非常雄伟的,但是“文革”期间被毁掉了。很多个世纪以来,好多大师都曾经在这里住过。

问: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志诚:不,还有另外三个和尚也住在这里。今天他们不在这里,下山弄粮食去了。

问:您修哪个法门?念佛还是坐禅?

志诚:我只是随缘度日。

问:为什么在这里?

志诚:我自小就喜欢安静,而且一直喜欢山。我不喜欢平原。我也曾经住在这里南面的山和东面华山附近的山里住过。那时候,永明是渭南佛教协会的会长。

问:这附近还有别的和尚住吗?

志诚:有一个五十岁的和尚,他是两年前搬到观音洞来的。但是他最近回福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问:我们从后山上来的时候,路上经过你们的菜园。在一块菜地里,我们看到一种野生动物的足迹。

志诚:那一定是野猪或老虎。但是老虎通常呆在这里南面的山里。它们不怎么常到这儿来。过去常常过来,现在不来了。

问:这儿南面的山里有隐士吗?

志诚:有,但是我只认识一两个。观音洞的另一面有一个。西面的山峰上有个洞。天然比丘尼三十五岁的时候,搬到上面去了。她在那里呆了五十年,直到1919年圆寂。但是现在那里没有人住。

问:您有没有什么计划修复这座寺庙或者扩建的计划?

志诚:有,但是那要等到情况好转才行。也许等护法居士们境况好了的时候,我们会把两边的侧殿修一修,再把两间大殿修一修。下面的破山寺曾经住过多达五十个和尚。它现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间偏殿。我也想帮忙把它修复起来。

问:这里的风很大吗?

志诚:是的,尤其在冬天。有时候,风把屋瓦都刮掉了。过去的屋瓦都是用铁做的。

间:我想像这里也很安静。

志诚:如果人静,那么他们在哪里都能静下来;如果人不静,那么他们就是在这里也静不下来。什么事情都取决于你自己。生命是短暂的,就像一道闪电,或者一个梦。八十年如云掠过。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但是在我们得到人身以前,我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我们的本来面目。用眼睛我们看不到它。我们只能用智慧去了解它。经中说:“离相即佛”。我们都有佛性,我们都注定要成佛。但是成佛不是—两天就能办到的事情。你必须修行,然后才能觉悟到你的真性、你的本来面目。

问:人们来参观的时候,你教他们佛法吗?

志诚:不一定。每个人都不一样。要教他们,你必须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得有些能力。如果有人要淹死了,而你不会游泳,那么你跳下去没有任何好处。面且如果一个人不想被拯救,你就救不了他。他必须愿意被拯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史蒂芬和我意识到该离开了。我们对志诚的面条和他邀请我们回来多呆些日子表示感谢。他在寺庙的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开,然后回里面去了。一分钟后,他又出来了,手上提着几盏灯笼。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下山了,于是向后大喊道,我们没有灯笼也能行。我们挥手道别,然后沿着石阶飞奔而下,途中经过六个月后我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

这一次,我独自一个人往上走,途中经过几座小寺庙的遗址,爬上蹬云梯,来到那块裂缝的石头前——它把它的名字借给了破山寺(破山寺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我向大门里望去,惊讶地发现了志诚。他笑了,说他正在为平日住在这里的—位比丘尼照看破山寺。她原定第二天回来的。他说,他刚刚吃完晚饭,然后回到斋堂里,去给我热剩下的玉米粥和土豆。

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饿,因此没有给看门狗留下任何吃的——刚才进来的路上,它差点把我的腿咬掉了。之后,志城领我沿着一条石阶下去,这条石阶就在斋堂外面。它沿着悬崖的西坡延伸下去,经过一座木板桥,通向喇嘛洞。一百年前,一位著名的喇嘛曾经住在这里,他在墙上写了—个藏文咒语,志城把它指给我看。他说,眼下住喇嘛洞的那个和尚现在在西安。悬崖上还有一段铭文,赞美嘉五台的幽静。那是一位名叫性空的和尚写的,落款是西元627年。它说明,至少在宗密来这里之前二百年,这里就已经是一个修行场所了。

志诚还把修真宝洞指给我看,它紧挨着喇嘛洞。向里望去就仿佛望进了夜晚。他说,那是老修行住的,他们自己有照明的东西。回去往上走的路上,他指点给我看,怎样把木板桥吊起来,这样人们就无法接近那两个洞了。

太阳下山了,志诚让我去爬一段名叫朝天梯的石阶。它把我带回到上面的兴庆寺。晚上,我和他的弟子睡在同—铺炕上。他的弟子是一位二十岁的沙弥,他还没有剃度,但是在山上已经住了两年了。他说他喜欢生活在生活的边缘。他的炕上有足够大的地方,睡我们两个人绰绰有余。但是当时是四月份,人们早已停止烧炕了,可是天气依然很寒冷,所以我一在铺盖里安顿好,就再也没有动过,直到天明——那时我听到鸟儿在邻近的山岭上啼叫。

至少我不用再穿衣服了。我穿上鞋,走出寺庙的后门。走过山顶的龙脊,在一条小路前停下来。这条路向下延伸,经过几座杂草蔓生的塔,然后掉头向上,通到西面一百米处、邻近的雪华山的峰顶上。上个世纪末,天然曾经在一座小石屋里住了五十年,现在我能够看见那座石屋的一角。我没有选择去她的石屋的路,继续向前又走了五十米,直到这条路在此分岔。主路继续向前,经过观音洞,最终向下消失在嘉五台的后坡。我走了另一条路,步行约三十米后,到了宗密过去的住处——五华洞(“五华”是“华严宗五祖”的缩语)。它包括一堵石头墙,这堵石头墙垒在一个突出物的前面。房子一直延伸到那个突出物的上面,就在那里,石头屋顶陷下去了。门向东,面朝着东南十公里处的太行山的顶峰——此时朝阳正从那里冉冉升起。

我回到兴庆寺,沿着朝天梯向下爬回到破山寺。志诚正在斋堂里烧火、念诵。他说住在寺庙里的和尚吃的饭都是别人做的,但是住山的和尚却得自己动手做一切事情。我看着他做玉米粥,心想,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有必要知道怎么做。他等水开了,撒了一些藕粉(疑为食用堿面——译者注)进去,然后又撒了几把玉米面。

志诚说,住在寺庙里的和尚生活很容易。他们每个月有五六十块钱(大约十美元)单金,以供个人开销。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永明一直试图让他下山,搬回到大雁塔去。他说他不喜欢平原,也无意用山换钱。他说:“我没有变成一个贪图钱和舒适的和尚。我有别的目标。自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苦难就不曾困扰过我。我生来就是受苦的。现在的和尚跟以前不同了。搬到嘉五台后坡的那两个和尚不会待过一个冬天,你是和尚,不意味着你就是佛。要开悟,很多和尚还得排在好多普通人的后面。当然了,我不应该说这个。”

他说话的时候,玉米粥溢出来了,于是看门狗被请进来,把它舔干净。志诚继续道:“只要你不受欲望的困扰,只要你的心不受妄想左右,那么你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一旦你的心很清净,你就能理解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种下佛种,你就会得到佛果。重要的是要诚实。如果你不诚实,你永远也不会成就。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山人。我只是把话串在一起。它们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给你的土豆来点儿热辣椒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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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登天之道
 

终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最初的印度和尚们来中国的时候,他们就定居在终南山里。而且中国的绝大多数大师都曾经在终南山修行过。现在这么多出家人仍然来终南山的原因是,这里还很容易找到一个隐居的地方。

两千年前,当佛教刚刚传到中国的时候,它已经是半中国化的了。直到那时候为止,中国所有可以被称为宗教的主要思想体系和修行体系,都建立在对道的理解的基础之上。既然道无所不包,能够生发万物,那么就没有理由认为另外一种体系不能从它的子宫中衍生出来。至少在佛教最初传入中国的一百年内,它没有给中国人造成多少观念上的问题。

中国与佛法——佛教对于真理的看法——的最初遭遇,最迟发生在西元前1世纪。其时汉朝已经把它的影响沿着一串绿洲一直扩展到了印度西北的各个王国中。在那里,大乘佛教刚刚涌现,汉印最初的接触是外交上的。本来外交上的接触是永远也不可能导致佛法的传播的,除非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化珍品来介绍给对方。是商业贸易把佛法带到了中国。当时,各国商队来到中国,他们用香料,珠宝和彩色玻璃来换取中国丝绸。早在西元1世纪,中亚的商队就已聚居在中国政治中心的城墙之外。与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从印度来的和尚。

佛教最初传入中国的细节,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历史记载和文物只告诉我们,没过多长时间,佛就被当作另一尊神,被发展中的道教接纳了——道教当时包括了诸如黄巾起义这样一些不切实际的行动。西元2世纪左右,佛不仅在老子的旁边受到礼拜,还因为某些道教徒认为他就是老子本人,而变得相当普及起来。据说老子离开楼观台以后到了西方,一本西元2世纪出现的书,记叙了这位圣人从中国消失然后又以佛的形象从新出现在印度的故事。在亨利·迈斯派罗《关于西元后最初几个世纪的道教的随笔》(Essay on Taoism in the First Centuries A. D.)一文中,他解释了道教徒为什么愿意相信此类故事,以及他们欢迎觉者到中国来的原因:

佛教被认为是道教的一个特殊的宗派,是各宗派中最严谨的,比黄巾还要和谐,还要有理性。再者,它能够阻止炼金术继续发展,使道教成为一种纯粹道德的,冥想的长生不老术。这一点使它与其他宗派区分开来,并给了它一种荣耀——本来它的信徒为数很少,又有异国色彩,是没有希望获得此种荣耀的。这个新的宗派与道教古老的神秘的大师诸如老子和庄子联系起来了,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它比当时的道教还要接近于老庄。(第411页)

但是这样的密切关系没有持续下去。中国人对于来自西域的这种“道教”不断增长的兴趣,很快就导致了西元2世纪末的佛经的翻译,它们显示出了佛、道两教在教纲和修行上的基本差异。道教徒寻求的是修成一个长生不死之身,而佛教徒寻求的是摆脱一切身相。涅槃看起来结果与道教长生不死的目标也不一样。禅修也有差异。道教徒把他们的呼吸减少到最低限度,并且专心致志于体内气息的循环和变化;而佛教徒则强调呼吸调柔,要舍弃对身体的执着和修炼。还有,佛教徒有一套普遍遵守的规则,或者叫戒律,他们据此来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大部分道教徒则按照道德的标准行事,或者各纵其天性。西元3世纪左右,佛教独立了,于是道教徒们要么改变了信仰,要么排斥这种现在打上了外国烙印的信仰。

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佛教不仅在新环境下繁盛起来,而且变得非常成熟,发展出了新的思想流派和修行宗派,它们进一步向中国人散发着感染力。像道教一样,终南山又成为这种新宗教传统出现和发展的背景。在中国出现的八大佛教宗派中,有七个宗派是在终南山里或其附近开出它们的第一片花瓣的。它们是三论宗,唯识宗,律宗,净土宗,华严宗,密宗和禅宗——据说其中最后一个宗派起源于嵩山,而嵩山是终南山东部的一条支脉。第八个主要宗派是天台宗,它起源于中国南部的衡山和东部的天台山。

在这八种观察佛法的方法(八大宗派)中,在影响力和信众数量方面,没有哪一个宗派比净土宗更重要了。净土宗不是教人们单靠自力解脱,而是教人们要相信阿弥陀佛的力量,他会把信众带到他的极乐世界里去,人们在那里比在这个五浊恶世中更容易证得解脱。净土宗仰仗佛力的方法,包括持念阿弥陀佛的圣号,观想他的极乐世界,以及发愿要往生到净土去。

净土宗教纲在中国的建立以及上述修行方法的普及,要归功于善导。将近20年前,我到台湾的时候,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名字。我在岛上的第一年,是在一座佛教寺庙里度过的。那里的出家人请我翻译一部佛经,或者说是佛陀的讲法。尽管我对这些经典的语言很生疏,但是出于我对他们免费为我提供食宿的感激,我决定勉力一试。

出于好奇,我捡起了一部净土宗的主要经典:《观无量寿佛经》。在这部经典中,佛陀向韦提希王后介绍了十六种观想方法,开始是观想西方地平线上沉落的夕阳,然后是观想一大片水,水变成了一块琉璃地,琉璃地上出现了一个国土,中有宫殿园林,亭台楼阁,楼阁上装饰着彩灯和珠宝。这个国土里所有的音声,包括鸟声,树声和水声,都在演唱“苦”,“空”,“无常”和“无我”。这就是西方极乐世界,这就是净土,也即阿弥陀佛——无量光和无量寿佛的国土。韦提希王后最终生于净土中佛前的一朵莲花上。佛陀告诉韦提希王后,任何能够观想这片国土和阿弥陀佛的人,都是人中的白莲花,定能往生到极乐世界去。

西元631年,善导出家之后不久,就读了这部经典。他深为信服,于是从中国东部搬到了终南山,在终南山里修行了几年这些观想。尽管他很精进,但是他仍然对这种修行的基础有所怀疑。西元641年,他向北行脚到了太原附近的玄中寺,去向道绰学习。昙鸾是玄中寺较早的一位住持,而道绰则是他的法嗣。那时候,道绰已赢得了净土宗修行大师的称誉。他说服了善导,使他相信了持念阿弥陀佛圣号的重要性;他说,这样的修行本身就足以保证善导往生到净土中去。

西元645年,道绰往生后,善导回到了终南山悟真寺。悟真寺建于此前大约50年,包括两个建筑群,一个在悟真山口的入口处,另一个则在山谷内大约两公里处。西元811年,当诗人官员白居易搬到这一地区为他的母亲守孝三年的时候,他写了一首260行的诗,题目叫《游悟真寺》。这首诗谈到了四周群山的雄伟和寺庙建筑的富丽堂皇。当时悟真寺里住着一千多出家人。

史蒂芬和我想看看,昔日的辉煌如今还剩下些什么。于是我们雇了一辆车和一位司机,从西安起程,向东南开了50公里,来到蓝田。从蓝田市再向东5公里后,我们调头向南,开到了一条肮脏破烂的路上,很快就来到了水陆庵灰色的新围墙前。水陆庵比悟真寺要早建一两个世纪,后来被当成了悟真寺的一部分。顾名思义,它曾经是一个比丘尼道场。西安外事局曾经告诉过我们,悟真寺不准进入;但是他们拿不定主意,水陆庵可不可以进。

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地方是由党的干部们管理着。开始,他们坚持外国人不能入内。但是经过陪同我们的和尚的多次劝说之后,他们终于同意放我们进去快速地流览一遍。大殿里的塑像是一个惊人的展览,包括几千件陶塑,其中大部分是13世纪早期塑成的,它们是我们在中国各地所见到的最有震撼力的艺术作品之一。但是几分钟后,管理员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催着我们赶快出去。

当史蒂芬收拾摄影器材的时候,我跟寺庙门口的两位老太太攀谈起来。她们正在卖灵芝。灵芝是一种真菌,生长在树和山崖的阴面。道教中大多数关于长生不死的仙方里都有它。既然灵芝意味着长生不死,而长生不死意味着隐士,于是我就问那两个老太太,这一带有没有什么修道者。其中的一位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说,在王顺山方圆一天的路程之内,住着70多位修道人。王顺山高2300米,过了这条山谷的终端,向东南一直绵延出10公里。尽管她们的外貌显得很苍老,可是老太太们却说,她们一周要爬好几次王顺山和附近的其他山峰,去采草药。

我正要打听一下王顺山附近的隐士和路线情况,可是管理寺庙的那个人却坚持要我们马上离开。当我们驱车离开的时候,司机让我们把自己隐蔽起来。原来在这条山谷的入口处有一处铀矿,外国人不许入内。史蒂芬拍了几幅全景照,很显然,寺庙的管理人员以为他把铀矿拍进去了。我们蹲下身去,进入蓝田以后,才重新坐上来。对此我们只好一笑了之。在古代,蓝田地区以产玉——道教徒们以追求长生不死的过程中所使用的一种矿物——而闻名。现在变成铀了。两种不同的矿物,都能把人送上天堂。

听了5年悟真河的讲法之后,善导离开了蓝田地区,搬到了长安近郊。在那里,他弘扬净土,绘制净土经变图,度过了余生的大部分时光。

西元681年,他离开人世,到净土去了。他的弟子们在长安城南起了一座塔,以安置他的舍利。那儿很快就发展成了一座寺院,并且成为新净土宗的第一个中心。它被称为香积寺。在日本,他们的净土宗信徒号称有5000多万人,直到今天,学童们仍然还在背诵8世纪时王维写的一首诗:

不知香积寺,

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

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

安禅制毒龙。

三月里,当史蒂芬和我被从善导去过的静修地驱逐出去的六个月后,我孤身一人回到了西安,继续我的旅程。我从西安南行17公里,穿过长安县城,经过两次员警检查,上去穿过神河原,经过贾里村,然后向西拐到一条岔路上,来到香积寺的土墙外。香积寺的周围现在是一片农田。

在里面,我遇到了香积寺68岁的住持续洞。他领着我四处参观,并且谈到了香积寺近期的历史。1960年,当他初次来这儿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座大殿和三座舍利塔仍然屹立着。这三座舍利塔里面是善导和两位后期净土宗大师的舍利。那时候,寺里面只剩下一个老和尚,他们两个人就一起住在紧靠大殿的一间小茅屋里。1963年左右,寺里已经有了19位和尚。后来,60年代后期,红卫兵来了,把其中的一座舍利塔砸成了瓦砾,并且强迫和尚们参加当地的生产小组。续洞千方百计保住了大殿和剩下的两座塔。

尽管开头很艰难,但是续洞现在几乎已经完成了修复工作,至少是初步的目标。一旦占着前院的初中搬到新址去,香积寺的庙基就有将近两公顷了——或者说相当于它过去大小的五分之一左右。和尚们的新寮房也已经开始动工了。尽管政府规定,在这个寺庙登记的人数不得超过15人,但是在我到访的时候,仍然有将近30位和尚住在那里。

续洞带我来到善导大师32米高的舍利塔前。我在塔院的小殿里上了一些香。本来我想到塔顶看看风景,可是楼梯已经岌岌可危了,有一道门封在外面,不让进去。

后来续洞又带我穿过寺庙的菜园。其时正是三月下旬,和尚们正在开始种卷心菜,茄子,红辣椒和土豆。续洞说,寺庙不从外面买吃的。

路两旁种满了玫瑰。过去我一直以为玫瑰是一种西方的花,所以在中国看到它总是感到很惊讶。但是西安的一位植物学家向我保证说,玫瑰最早是两千年前在长安培育出来的,它的原型是原产于终南山的一个野生品种。像几千年前的大麻一样,它最终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了印度和地中海沿岸等地。

在大殿附近,有几棵香蕉树,它们看起来似乎也种错了地方。我问续洞天气是不是太冷了,香蕉能接果吗,他说,他种这几棵香蕉树只是为了好玩。我点点头。在台湾,我也在自己的窗外种了一棵,也只是为了好玩——为了听夏雨打在蕉葉上的声音。我在寺庙两座已经修好了的大殿里上了更多的香,然后跟续洞到他房间里去喝茶。我注意到,他的一只手指的顶端没有了。我猜想,他是不是把它烧掉了,以供养阿弥陀佛。这种修行在过去是不常见的——八指头陀是清朝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以只有八个手指而闻名。

在续洞搬到中国最著名的净土宗道场以前,他一直是终南山最有名的禅宗道场大茅蓬隐居处的住持。我向他请教禅宗和净土宗修行的差异。

续洞:在禅宗里,我们不停地问,谁在念佛。我们所想的一切就是,佛号是从哪里升起来的。我们不停地问,直到我们发现自己出生以前的本来面目。这就是禅。我们一心一意地坐着。如果心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管它到哪儿,我们都跟着它,直到最后心变得安静下来;直到无禅可参,无问可问;直到我们到了这种境界,不问而问,问而无问。我们不停地问,直到我们最终找到一个答案;直到妄想消尽;直到我们能够吞下这个世界,它所有的山河大地,一切的一切,但是这个世界不能吞掉我们;直到我们能够骑虎,而虎不能骑我们;直到我们发现了我们到底是谁。这就是禅。

在净土宗的修行里,我们只是念佛号,再也没有什么了。我们用心去念。我们不出声念,可是声音却是完全清晰的。当我们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就再开始念。如此周而往复。念没有停止,心也没有动。声音升起来,我们听到这个声音,但是我们的心没有动。我们的心不动,妄想就消失了。一切妄想没有了,就是一心在念。结果与禅是一样的。禅就意味着无分别。实际上,净土法门包括禅,禅也包括净土。如果你不是两个都修,你就会变得片面。

问:净土法门更适合于这个时代吗?

续洞:所有的法门都适合。法无对错。这只是根基的问题,也就是你在过去世的习性。一旦人们开始修行,他们就会认为其他的修行方法是错的。但是所有的法门都是正确的。哪一种修行方法更合适,它取决于那个个体。

一切法门都是相互联系的。它们彼此含融。它们殊途同归。比方说,净土法门包括律宗。如果你不过一种合乎正道的生活,你就不能念佛。净土法门也包括禅。如果你不能一心,你也念不好佛。它与禅是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法门就像糖。人们喜欢不同种类的糖,但是它只是糖。法是空的。

问:终南山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为什么这么多人来这儿修行?

续洞:终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最初的和尚们来中国的时候,他们就定居在终南山里。而且中国的绝大多数大师都曾经在终南山修行。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么多的出家人仍然来终南山的原因是,这里还很容易找到一个隐居的地方。还有,这一带仍然有很多在家人,愿意供养来修行的人。

问:现在这些山里住着多少隐士?

续洞:我估计,长安县里大概有50个,蓝田和宝鸡之间的山里大概有两百个。但是现在距我住山的那会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可能更多了。住在山里的出家人不用跟任何人登记,所以没办法知道。

要想知道,唯一的办法是进山。我向续洞告辞。在回停车处的路上,我沿着香积寺西南向下走,一直走了大约两百米。在那里,滈河和潏河交汇成了交河。村里的男人们正在河岸上挖沙子,装到驴车里。女人们正在石头上捣衣服。雨季还没有开始,滈河和潏河都只有大约20米宽。一些人脱下鞋子,蹚水过河。两千年前,南面的那片平原是一座皇家森林,种着栗子树和梨树。从远处,我能够望见果园。在附近的田野里,农夫们正坐在小板凳上,为刚长出来的粟苗拔草。

回到高速公路上,我们继续向南。路是柏油路,可是却没有多少车。在一个地方,我们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高速公路中间,悠闲地缝一条裤子。8公里后,在一个叫子午村的地方,这条路消失了。在古代,军队过终南山的时候,子午村是军队所走的那条路的入口。在子午村,我们掉头向西。

10公里后,我们到了一个叫沣峪口的村庄。有一条路取代了子午路,它把西安和秦岭南面连接起来了,沣峪口就位于这条路的入口处。一次员警检查抓住了我的司机,他的车的保险到期了。车的保险费是每年800元左右。员警检查费20元,大约相当于4美元。我们绕过这些山,继续向西。8公里后,经过高冠谷,我们掉头向北,不一会儿就来到草堂寺。这儿是我和史蒂芬1989年5月第一次来终南山时,佛诞日那天来的地方。

在院子里,住持宏林对于我的回来表示欢迎。然后打开鸠摩罗什塔的门,好让我能够再一次进去礼拜。是鸠摩罗什先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的。他的殿是一座简单的砖亭,里面除了三块几米高的雕刻着美丽图案的大理石之外,一无所有。我想像着他正坐在里面翻译另一部佛经。根据历史记载,西元413年,他火化的时候,舌头不坏。

鸠摩罗什出生于前此69年,即西元344年,地点是丝绸之路上的库车古国。他30岁的时候,开始给这一带的统治者讲法。丝绸之路上的行人们把他的故事传到了长安。为了使中国的统治深入到西域,西元382年,苻坚皇帝派大将吕光率领一支7万人的部队,去征服库车,并把鸠摩罗什护送回京。吕光完成了第一个使命以后,他了解到,国内已经该朝换代了。于是他没有回长安,而是滞留在甘肃走廊(河西走廊)一带。他在凉州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并把鸠摩罗什在那里拘留了17年,直到他被姚兴皇帝打败为止。

西元401年,鸠摩罗什终于到达长安。姚兴请他住在逍遥园中。逍遥园位于皇宫北墙和渭河之间。皇帝对鸠摩罗什的才能给予了极大的尊敬,他敕封鸠摩罗什为国师,并且选拔出了三千出家人供鸠摩罗什支配,以襄助他的译经事业。皇帝自己也常常参予这项工程,他拿来过去的翻译版本,给鸠摩罗什做参照。住得离都城这样近,对于鸠摩罗什而言,却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还有更令他苦恼的是,皇帝要求这位和尚把他的夜晚分给十个宫女,希望他能把他的天才传给下一代。很显然,在这场优生学的试验中,鸠摩罗什默从了。他讲法的时候,开头总要告诉听众,要只采撷莲花,而不要去碰那生长莲花的污泥。

□《维摩诘经·佛道品第八》:“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四年后,鸠摩罗什搬到较为宁静的草堂寺。在那里,他度过了余生的大部分时光。这座寺庙原本是上个世纪所建的一座宗祠,被称为大寺。随着鸠摩罗什的到来,他得到了扩建,以容纳鸠摩罗什的助手和随从,并被更名为草堂寺——这显然是一个误称,但是因为它坐落在终南山的山影里,所以听起来倒也相宜。

不管鸠摩罗什是在哪儿工作的,1600年来,他所翻译的经文,无论是在风格上还是在语法上,都再也没有人能超过他。他的《维摩诘经》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瑰宝之一,他的《金刚经》和《心经》大概是中国被引用的最多的佛经了。还有,他的译文比其他译者的译文更具韵味。直到今天,在东方,没有一场佛教仪式中不使用鸠摩罗什翻译的经文。他的《阿弥陀经》是净土宗的基本经典之一;他的《妙法莲华经》促成了天台宗的形成;而他所翻译的龙树和圣提婆的著作,则成为他自己的弟子所创立的三论宗的基本经典。

住持宏林打开了安放着鸠摩罗什舍利塔的那座亭子,然后领着我穿过一片竹林,来到长安八景只一的面前——那是一眼井,据说秋天会有雾气从井中升起来,然后那雾气会一直飘到西安去。不过现在离秋天还有六个月,而且我所注意到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宏林那羞涩的笑。宏林还带我参观了附近的一个巨大的空池塘,他有着新的石壁,石桥和亭子。他说,每年四月份,都会有几英尺深的水从一个地下源泉渗透到池塘里,给寺庙提供了一个种植水生蔬菜的地方。很显然,那眼井和这个池塘是相连的。

在回停车处的路上,我们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地上铺满了柏叶,正在阳光下晾干。宏林说,和尚们自己做香,然后把它卖给香客,以支付修复大殿的开销。住在寺里的十多个和尚,用这笔钱去买建筑材料和有限的几样他们自己不能制做的东西。他们不需要买粮食,墙里面围着两公顷的好农田。宏林记起我对访问隐士感兴趣,于是指着圭峰——圭峰位于太平谷谷口西南几公里处,它的顶峰与众不同,呈金字塔形——说,他自己曾经在圭峰上的一座茅屋里住了几年。他73岁了,18岁就出家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去见一位94岁的老和尚——那位老和尚就住在顶峰下他过去的茅蓬附近。我本来想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当他补充说,那位老和尚已经丧失了讲话的力气,而且还要跟山脚下的驻军军官打交道的时候,我婉言谢绝了。

不过圭峰这个名字,倒是我所知道的。它是宗密的谥号。9世纪的时候,宗密曾经是草堂寺的住持,而且他还华严宗和禅宗的一个分支的祖师。当我们离开院子的时候,宏林停下来,打开了鼓楼的门,里面是宗密的墓碑。碑文是9世纪时的宰相裴休撰写的。裴休曾经记录了当时几位著名禅师的讲法,其中包括黄檗禅师。我对宏林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告诉他,我更愿意待在山里。他害羞地笑了,于是我们道别。

在回沣峪口的路上,我在草堂寺南面不远处的一个葡萄园边停下来。借助一位农夫的帮助,我发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地方:兴福塔院的遗址。塔院里曾经有宗密的青莲塔,以及其他50多位高僧的舍利塔。着些砖石建筑物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毁掉了。这个地方成了一片广阔的葡萄园中的一大块凹地。我已经听说地方官员们正在计划发掘舍利,并且打算把它们供养起来,作为将来的旅游卖点。那位农夫说,这件事他也听说了。但是他仍然在精心照管着他的葡萄。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沣峪口村。在沣河河谷入口处的东面,我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这片树林因为几棵野桃树而变得亮丽起来——爬到后安山的山脚下。很快我就来到一个小平台上,它已经被崭新的红墙灰瓦的丰德寺所占据了。丰德寺是几座与道宣有关系的寺庙之一。7世纪中期的时候,道宣曾经住在这座山上。

尽管丰德寺的围墙是新的。但是它曾经有过辉煌的岁月。生活仍然在继续着。在里面,我听见脚踏缝纫机的声音,看见蝴蝶花和樱桃树都开着花儿。这座寺庙现在是一座比丘尼道场。在外面,我遇到了住持妙觉。她60岁了,是东北黑龙江人。在过去的墓园附近——那儿现在还有三座倾颓的石塔,她正在忙着收拾蔬菜。她歇下手头的活儿,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告诉我,现在这里住着30多位尼师,但是她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比丘尼道场的。9世纪的时候,当宗密住在这里写他关于禅宗分支的经典文章的时候,丰德寺还是一座比丘道场。

我回到村里,进入河谷:一条弯曲清澈的河,两侧是高高的悬崖,河的东岸有一条柏油路。不到两公里之后,我在一个叫柳林坪的地方停下来。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是跟史蒂芬一起来的。但是史蒂芬回美国去了,我独自一人开始沿着通向山顶的新石阶向上爬去。远远的上面,在后安山的顶峰上,我能够望见道宣的舍利塔。前年的佛诞日,正是它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

半路上,我在净业寺停下来。在寺庙的大门上,我看见了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欢迎我的那几个字:“一法护法”。寺里的狗叫起来。一位和尚出来了,把我领了进去。他告诉我,这只狗正在将功赎罪。几个月前的一个雨夜,它睡着了,有人翻墙溜了进来。因为杜仲树的树皮有医用价值,于是入侵者就把两棵杜仲树的树皮剥去卖了。这两棵树现在死了。它们是1300多年前道宣亲手种在寺庙的小院子里的。

道宣是律宗的创始人,而净业寺则是律宗的中心。西元621年,道宣25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这儿,住在山上较远处的一座茅蓬里。后来,他搬到山下的寺庙里,这座寺庙是在他到来之前50年建的。当他弟子的数目日渐增多的时候,他把这座寺庙建成了一个指导中心和供应基地,为那些住在这座山上净业寺附近的茅蓬里的修行人供应吃穿。道宣除了撰写了中国早期和尚的传记之外,他还致力于统一那些规章制度——出家人根据它们来调整自己的生活,他还把这些规章制度——或者说戒律——作为宗教指导的基础。尽管律宗从来没有占据过首要地位,但是它仍然有自己的信徒;而且其他宗派的出家人也都尊从律宗的这个观点,即如果不过一种合乎正道的生活,就什么也成就不了。

去年八月,当史蒂芬和我到净业寺参访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宽明——一位28岁的和尚,他已经被委以监管寺庙修复工作的重任。在那次参访过程中,我问他,中国是否还有律宗大师。

宽明:明清有见月和弘一。现在有美国万佛城的梦参,福建莆田广化寺的圆彻,福建厦门南普陀的妙湛,还有干县(丰峪口西北一百公里处)的通愿比丘尼。他们是我所知道的几位律宗大师。他门都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净业寺的修复工程。他们都说,现在是终南山重新开始培养大师的时候了。

问:是什么促使你到这儿来的?

宽明:出家人是中国最自由的人了。我们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文化大革命”前,我们还有户口。现在只有那些长期住在寺庙里的和尚才需要登记。我们总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到处参学。我在厦门佛学院学习以后,就来这儿修行。那是三年前。我下车的时候,身上总共只有120块钱(相当于25美元)。我用这些钱在观音山上搭了一个茅蓬。一个月后,我来这里参拜,遇见了两位老和尚。我们前世肯定有缘。我留下来了。后来,我回厦门去看梦师父,他同意承担修复净业寺的费用,把它变成一个修行道场。

问:这些山里住着多少出家人?

宽明:自从我到了这儿,我把周围的好多山都爬遍了。仅在长安一县,就肯定有五百多人。但是这些人有两种。大部分人来山里是来修行的。但是还有一些人——我该怎么说呢——他们照管着寺庙,殿堂,只是为了让人供养他们。

问: 你计划在这里住多久?

宽明:再住两三年吧,等这座寺庙修好了。然后我愿意把它交给一个有道心的人,一个能够复兴律宗修行的人。之后,我想花几年时间去跟梦师父或者妙师父学习。梦师父在美国,他希望我到他那里去。

问:你能给我讲讲梦师父的事吗?

宽明:他是黑龙江人,跟我一样。他30几岁就已经很出名了,经常在缅甸,泰国和香港弘法。他回来的时候,被当成间谍抓起来了。他们说,他走的地方太多了。他在监狱里过了30多年,1980年终于被放了出来。他现在78岁了。当我第一次在厦门佛学院遇见他的时候,有几百个人——不仅仅是出家人,都来听他讲法。他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演讲者,他的话也很深刻。最近,他到美国去给华人听众讲法,他们要求他留下来。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妙师父也是这样。妙师父说话不多,但是不管他说什么,都很深刻。他曾经是中国最著名的禅寺——扬州高旻寺的方丈。他们两个人都是开悟了的大师。

问:一个人不守戒能开悟吗?

宽明:不能。如果你不守戒,不管是1条戒还是250条戒(比丘戒),你的生活都不会有安宁。你守戒的时候,就能够清除障碍和执着。只有到那个时候,你的禅定才能够深入。而只有通过禅定,你才能开悟。这就是律宗背后的逻辑。

问:你看佛教在中国的复兴有什么希望?

宽明: 过去的十多年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陕西省几乎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庙,或道观,祠堂之类,好让人们去礼拜。礼拜者来自生活的各个阶层,包括党政部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些大师。但就目前而言,我们的主要任务看来是要使人们重新熟悉佛教,亲近佛教。当然了,很多寺庙已经变成了“动物园”,人们对待出家人就像对待动物。他们只是来看看,而且吵吵闹闹的。但我们认为这种情况是会改变的,寺庙会重新变成礼拜和修行的场所。但这需要时间。到那个时候,老和尚们都已经不在了。所以未来要靠我们。我们必需精进修行。这就是我们这里不卖票的原因。我们不让人们进来,除非他们是来拜佛的。但我们还需要钱修复寺庙,所以我已经发动出家人做玛瑙念珠。我想最终我们能够靠这个来养活自己。

问:其他寺庙怎么样?

宽明:他们也是这样。如果他们不想办法通过自己的劳动,或者靠布施来养活自己,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卖门票给游客。我们都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大师们已是耄耋之年了,直到前不久,他们才获准教课。除非新一代出家人很精进,否则这个宗教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是六个月以后了,宽明已经回福建厦门了。显然,他准备到美国梦参那里去了。他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位年轻和尚开龙所取代了。开龙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实际上,住在净业寺的八九位和尚中,有三位是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在别的寺庙里也是这样,我惊诧于年轻出家人受教育程度之高。在北京的时候,我了解到,佛教协会要求所有的新出家人至少要受过高中教育。道教协会则没有这样的要求。

开龙把我领到一个窑洞里,大殿后共挖了三个窑洞。这间窑洞是个斋堂,我正好赶上了吃晚饭:玉米粥,一种野菜,还有炒土豆。后来,开龙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去过夜。我能记得下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一曲“交响乐”中醒来:有人在斋堂炉灶上生火,火苗的呼呼声;一只啄木鸟找虫子的声音;还有各种各样的鸟鸣。然后有人在敲那根挂在斋堂附近的裂了缝的木头。除了新蒸的馒头取代了炒土豆以外,早餐跟晚餐没什么两样。

上一次参观的时候,我在这条山谷上面远处的观音山上,曾经遇到过一位名叫圆照的比丘尼。当我告诉开龙我想再跟她聊聊时,他说她已经搬到观音山的后面去了,而且路很难走。早饭后,他跟一位年轻和尚说了这件事。大上周,这位年轻和尚曾经想拜访圆照,但是没有成功。虽然当时已经是三月中旬了,但他还是没能穿过雪地。不过天气已经晴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因此他同意再试一次,去走那条路。

我们爬下山,来到那条柏油路上,开始沿着山谷往上走。有几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这位年轻和尚说,汽车一般不停,除非有人要下车,因为要重新启动太困难了。几分钟后,我们想办法搭上了一辆运货马车。走了15公里后,我们开始爬观音山的东坡。

上山100米处,这条路经过一片农舍,在一个大猪栏处向左拐去,然后开始沿着一片陡峭的山坡蛇行而上。如果这片山坡是湿的或者结着冰,那么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即使是干的,也很难走,我不得不频频地停下来喘气。我的同伴一定很纳闷我在这些山里干什么。我自己也纳闷。90分钟后,路终于变得平整起来,我们到了水帘洞。这是6个月前我遇到圆照的时候她住的地方。洞的新主人不在家。在洞内佛堂前上了一些香之后,我们继续前行。20分钟后,左面的一条岔路上矗立着一座石头拱门,上面写着“南雅寺”。

去年秋天,当我与史蒂芬和宽明一起爬观音山的时候,我们选择了主路,10分钟后就到了山峰上:一座巨大的松木拱门,四五座庙宇挤在一起。在一个庙里,我们遇见了一位70岁的老和尚,他是去年才剃度的,大概已经落在宽明的“粥饭僧”的名单里去了。在另一个道观里,我们看见一群在家弟子,正在接受一位年轻道士的瑜伽指导。我们则待在外面。宽明评论说,天气很特别,我们只好同意。由山峰,青松和白云所构成的全景,每几秒钟就会变化一次。我抽掉了一整根雪茄,就坐在那里看着,听着我心爱的曲子——松间的风声。

这一次,我决定不去主峰,而是去了南雅寺。几分钟候,我们受到了常照的欢迎。常照是南雅寺的住持,也是寺里唯一的和尚。他71岁了,已经在这座寺庙里住了9年。两位居士跟他一起住在这里。当一位居士给我们倒碗热糖水的时候,住持拿出一只小钟给我们看---那是300年前清朝初年皇帝赏赐给南雅寺的。它看起来很粗糙,似乎说明南雅寺在那位皇帝的寺庙名单上的地位不太高。在外面,常照领我们参观了一间即将竣工的新大殿,然后他把万花山指给我们看。万花山在沣河河谷的东岸,主峰高2000米,就在观音山的正对面。他说,有几个和尚最近在万花山上搭了茅蓬,还有一些人想到那儿去。他说,那儿比观音山僻静多了。我做了笔记。

已经是中午了,但是住持没有请我们留下来吃饭。很显然,南雅寺的粮食供应太少了。我们告辞了,开始沿着观音山的另一面往下走。山上仍然有残雪,但是连续一个星期的晴天已经使路况有了很大的变化。10分钟候,我们到了一座名叫西静寺的小庙。一位尼师出来迎接我们。她是圆照的弟子,一个人住在那里。她坚持要我们留下来吃点儿剩的炒米饭。我想她一定是南方人。在北方,馒头和面条是常见的主食。当她忙于热米饭的时候,我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西静寺像南雅寺一样,也有一间单独供奉着道教神仙的偏殿。一个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午饭候,我们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在一个地方,我们惊起了一只像狗一样大的兔子。山坡上铺满了去年秋天的落叶,那只兔子从山坡上跳窜而下的声音把我们也吓了一跳——其程度跟我们吓着它的程度差不多。20分钟后,我们路过金蝉寺。没有人在。几分钟后,我们路过一间茅蓬。晒在太阳底下的衣服是一位尼师的。还是没有人在。5分钟后,我们到了一条深谷的谷底,走过一座木桥,往对面的山坡上爬去。又过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到了龙王寺。它是明朝的一座老比丘尼道场。东南大约100米处,是未来的观音寺的寺址。回首看看观音山,我估计,我们在山峰西南不到两公里处。

龙王寺的一位尼师告诉我们,圆照住在一个小平台上的一座小土房里。那个小平台是开出来给观音寺将来建大殿用的。我们跟着那位尼师,爬上了去圆照住处的山坡。她正盘腿坐在炕上。炕是一种土床,里面安着炉子,在整个中国北方都很常见。

我进去的时候,她说:“你回来了。好。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上一次我还不敢肯定。现在我知道你是为法而来的了。”我很高兴我做了再次拜访她的努力。她已经88岁了,但是在曾经跟我谈过话的人中,几乎没有人像她这样机敏。她出生在中国东北吉林省的一个中医世家,祖上六世行医。她的祖父是一个和尚,它的父亲后来也成了和尚。她16岁就出家了,毕业于北京佛学院。后来,她回到东北,在那里创建了四所佛学院。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东北到终南山来。

圆照:我被骗了。是智真(音译)骗了我。当时智真是西安卧龙寺的方丈,他每天诵30遍《金刚经》。1953年,他来看我,我到火车站去送他的时候,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张车票,就把我一起拉上了火车。我两手空空地来到了西安,甚至连一套换洗衣服都没有。他不希望我继续工作,而想让我修行。后来,我接任了草堂寺的方丈。红卫兵来的时候,我叫他们走开。我没有让他们进来。如果我让他们进来,他们就会砸了鸠摩罗什塔。我做好了死的准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再后来,我受不了寺庙里的生活,就搬到观音山来了。那是10年前了。我觉的它是一个死的好地方。去年,我觉得观音山的前面不够安静,太多的人去爬那座山,所以我就搬到后面来了。可人们还是来看我。两个星期前,有几个大学生来跟我学《华严经》,跟我一起住了一个星期。

问:我听说您修密宗?

圆照:是啊,不过我们那一批没剩多少了。现在几乎没有人修密宗了。最初我是在北京跟白教领袖,16世贡嘎活佛学的。他跟****和班禅喇嘛的黄教不一样。密宗比较快捷。我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我学了密宗。现在我还在等死,就等着那把火啦。

问:密宗修行跟净土宗修行相似吗?

圆照:密宗修行更接进于禅。它是禅的极致。但是它不是给普通人修的。它就像开飞机,很危险。净土宗修行就像赶牛车,很安全,什么人都能修。但是它花的时间要长一些。

这么多年来,圆照曾教了那么多弟子,我想她一定记住了自己的演讲,或者至少她诵的经的引文。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张书法纸,问他愿不愿意把佛教修行的本质给我写下来。她把纸放到一边去了,于是我没有在提起这个话题。两个月后,我回到台湾以后,受到了她寄来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字:“慈,悲,喜,舍”。他的书法清晰有力,就像她的心一样。

晚饭后,在未来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土房里,我和我的同伴盖着毛毯,伸展着四肢趟着。半夜里,天空隆隆作响。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了一个霹雳,随后大雨如注,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出去的时候,我几乎没法走路了。每走一步,就有一斤重的粘黄土粘在我的鞋上。早上我们吃完玉米粥和炒土豆以后,圆照来到我们屋里。她想教我们一个开悟的捷径,如果我们接近死亡的时候,就可以用它。她说,如果我们修这个法而不想死,我们就会得上可怕的头疼病,不管怎么样都会死的。她咯咯地笑着,我们三个人都爬到了炕上的毛毯底下。她教了我们一条咒语,一串梵文音节,据她说最初是由外太空的生命教给人类的。她还教了我们另一条咒语,说是解药。当死亡决定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或者我们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它。

后来我们来到外面。空气中还有一些水气,但是雨已经停了。我们决定,只要能走就走。圆照说,观音山上的路是不可能的了,她建议我们走一条更容易走,也更短一些的路,这条路沿着一条深谷的边缘,向西北而下,直到沣河。路面上铺满了落叶,坡度也比较平缓。她告诉我们,县政府已经考虑好,要沿着这条深谷往上修一条路,以发展这一地区的旅游业,但是这一计划暂时被搁置着,要等到经济好转才会实施。我们对这一想法深深叹息,挥手道别;然后沿路而下,一路上练习着我们的新咒语。

一小时后,我们出来了,到了喂子坪村。经过昨天一个晚上,沣河已经变得狂野起来。我们从横跨沣河的一座桥上走过,然后开始沿着路走。河谷里到处是一片一片的竹林;透过雾气,还可以看到野桃花。

一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叫李原坪的村庄。在那儿,我们又过了一座桥,重新回到河对岸。

我们沿着一条路走着,穿过田野,经过村南头的一个巨大的池塘。橙黄色和金黄色的鱼在水中横冲直撞。我的同伴说,它们是从越南来的。刚过池塘,就是通向西观音寺的那条路。它沿着一座陡峭的山坡笔直而上,而且路面很滑。所幸沿途有不少树枝和石头可抓。

一小时后,我们越过山脊,从山的另一面往下走。路变得平展起来。一只黄胸,黑白条纹翅膀的啄木鸟避开我们,继续在一根断枝上啄着。我们来到雾气中的一个地方,这就是西观音寺。我们喊着“阿弥陀佛”,走进泥地院子,四位年轻和尚和方丈圣林出现在门口。我的同伴走开,去跟其他的和尚聊天,于是方丈就邀请我跟他一起到斋堂里去。他说,他劈柴的时候,我们可以聊聊。他74岁,出家30多年了。在过去的14年里,他一直住在西观音寺。他是从净天手里接过这个寺庙的——净天现在已经搬到南方四川省的成都去了。

当我向圣林问起他的修行时,他说他太笨了,不能修禅,只念佛。他大笑起来,但他不是开玩笑。

圣林:现在禅不合适了。要修禅你得有很深的根基。好根器的人太少,他们不常见。过去任何人都可以修禅,但是现在不行。这不仅仅是我的观点,也是印光大师的观点(印光是20世纪早期的一位和尚,他在中国重新建立了净土宗的修行)。现在净土法门是唯一适合每一个人的法门。区别就在于净土法门要仰仗佛力。你不需要太深的根基。禅宗则完全靠自力。这就难得多了。尤其是现在。

过去有很多开悟的和尚。但是现在有几个开悟的?我认识的人里面一个也没有。也许有的和尚以为他们开悟了,但是他们没有。他们把妄想当成开悟了。这就是印光大师说最好仰仗佛力念佛的原因。谁更有力量,你还是佛?净土法门更有把握成就。如果你根基不深,又去修禅,你可能修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净土法门并不容易。你必须决意要往生净土,否则念佛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不过是迷信罢了。净土法门是不需要解释的,关键在于信。但是信比解释更有力。你看不见净土,只有佛才能看见净土。眼睛是没有用的,你必须依靠佛。

圣林告诉我,他在等一位出色的和尚,来接管西观音寺——他只是一个看守者。这座寺庙差点儿被当成了农舍,但是圣林说,这里是终南山最好的修行场所之一。他说,难怪农夫们要到终南山的这一带来,这里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土壤肥沃。就在我们刚刚到寺里以前,透过雾气,我暼见了菜园的一角,还有几棵果树。他说,他们的果园里有梨树,苹果树和柿子树。然后他哈哈大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去年秋天,一只熊把他和其他的和尚赶到屋里,然后吃掉了寺庙柿子树一半的收成——其时那些柿子正在外面晾着。圣林很风趣。他一口气数出净土宗13代祖师的名字,然后大笑起来,笑自己居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正当我跟圣林聊天儿的时候,我的年轻伙伴兼向导进来了,说我们该走了。当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如果我们不马上走,就可能错过净业寺的晚饭。

回去的路上,我的向导告诉我,他和西观音寺的一位和尚曾经一起住在少林寺(少林寺在河南省,菩提达摩就是在那儿把禅传给中国人的。还有些人说,也传了武术)。他说,少林寺和尚的名声很差,那些离开的人很难在其他寺庙找到地方。被净业寺收留了,他感到很幸运。他的朋友就被拒绝了。他说,问题是,旅游已经把少林寺变成了一座养老院了,任何待在那里的人,都被认为对名闻利养比对佛法更感兴趣。

我们在浓雾中摸索着往前走,回到岭上。过了桥,出来重新回到路上。一个小时后,我们经过了另一片沙洲,沙洲上有几座房子,这就是二道桥。可是这儿一座桥也没有。八月里,史蒂芬和我来这儿的时候,我们是蹚水过河的。经过对岸的几座农舍,在一条岔谷的入口处,我们找到了传福(音译)的茅屋。

当时传福37岁。她在17岁的时候,出家当了道姑。3年后,她转到佛教门下,在丰德寺和草堂寺过了五年。后来,她曾经试过住观音山,但是差点儿饿死了。过去的3年里,她一直住在我们遇见她的时候她住的那座小茅屋里。她说,她可以用采草药卖的钱买她需要的东西。我想,除了当地的农民,以前可能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她。谈起她的生活和修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很孤独。而且她的屋顶漏雨了。她说:“如果你还很执着,如果你还没有看破红尘,你就不能住山。山里的生活很苦。但是一旦你看透了这个世间的虚幻,苦也就无关紧要了。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修行。如果不修行,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妄尘。”

当我问她史蒂芬可不可以给她照张像的时候,她进屋去了。出来时穿着正式的法衣,那是她保存的留着特殊场合穿的。后来我们告辞了。史蒂芬和我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路就在山坡的边缘,然后过了河。不到一小时之后,我们听到了锤子的声音。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一小块空地上——它的一半已经被一座大茅蓬占满了。

这是彻慧(音译)的家。她的房子状况很好,不像传福的小草房。她的屋顶铺了瓦。几个农民正在剥绿色的核桃皮。彻慧正站在外面。她刚一看见我们过来,就进屋去了,拿了几只凳子出来。我们互相问候,然后坐下来。又有两个妇人出来了。一个是彻慧的妹妹,另一个则是她的弟子。当她的弟子去拿水倒茶的时候,彻慧告诉我们,她是吉林人,50年代的时候,她跟家里人一起来到这一地区。她们是来修通向西部的天水和兰州之间的公路的,后来不在那儿了。1957年,她宣布说她想出家。她的父母兄弟都不同意,但是她拒绝改变主意。她在一座寺庙里学了5年佛,然后来到沣河河谷上游,在靠近西观音寺的地方搭了一间茅蓬。7年后,她又搬了家,建起了她现在的房子——过去的20年里,她一直住在这儿。她74岁了。我想,传福的事儿仍然压在我的心头。我问她是否曾经感到过孤独。

彻慧:不,我喜欢一个人住着。我不能离开这座山。每次我离开,我都想马上回来。另外我还有一个弟子,所以我不觉得孤独。

问:你多长时间下一次山?

彻慧:我大概每个月到山下的村子里去一趟,去买一些东西,比如米,面,油,盐之类的。如果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就不下山。需要的菜我都自己种,整个冬天光吃土豆。夏天,我每天都在菜园子里劳动。通常总有东西可吃。如果没有,我也不着急。

问:你从这一带其他的出家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多吗?

彻慧:不,我们靠自己。如果我需要钱,我家里会想办法帮助我。现在我妹妹正来看我。快30年了,我们俩才头一次见面。她在沈阳给一家贸易单位干了36年,今年早些时候终于退休了。她现在生病了,想在死前来看看我。现在她到这儿已经一个月了。我们需要的东西不太多。我们每个月花钱不超过10~20块钱(2~4美元)。我们很节俭。比如说,我们一个月只吃两斤油。还有,我有四棵核桃树。有的年头儿,我的核桃能卖一百多块钱。过去的这两天,这些农民一直在帮我收核桃。

问:你修行的时间多吗?

彻慧:每天晚上我睡觉前都打坐。每天早晚我都诵《地藏经》和《金刚经》。我只是刚刚上了第一个台阶,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认经里的字。我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如果你修行,你就会有所得;如果你不修行,你就会一无所获。

问: 你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了吗?

彻慧:不太大,他们来了,把我的香和点香的东西拿走了。但是我把我的佛像藏起来了。他们没有抓我,而且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跟从前一样的修行。但是其他出家人却有很多麻烦,尤其是那些住在寺庙里的。很多人被迫离开寺庙还俗了。这座山是一个被迫还俗的和尚的。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想把这座山卖给我。我家里想方设法凑了300快钱(60美元),他就签字把它转让给我了。红卫兵来的时候,他们把地契拿走了。他们不认识字,以为那是宗教宣传。我想把它要回来的时候,他们说我是反革命,把它烧掉了。我一直在想办法让政府重新给我一份地契,但是像我这样一个老尼姑,他们根本不会在意的。

问:有人曾经上来看过你吗?

彻慧: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更不要说外国人了。

就要起大雾了,于是我们告辞了。回去的路上,当我们走到河边的时候,传福拎这一大袋子核桃,在那里等我们。这袋核桃足有40斤重。刚才我给了她足够的钱,让她修缮屋顶,因此她坚持要我们收下这些核桃。她说她总共只有这些东西了。我们谢了她,想方设法把核桃背过了河,弄回西安去了。

那是八月份,河很容易蹚过。现在是三月下旬,下了一夜的雨,现在这条河已经变得浑浊而危险,水面上飘满了树枝。这一次,我从二道桥走,30分钟后,就回到了净业寺。我谢过给我当向导的那位年轻和尚,他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想,他最后一定已经跟我一样疲惫不堪了。回到房间里,我把暖水瓶里的大部分热水倒进一个盆里,洗了一个澡——把我的扎染印花大手帕当了毛巾。换了干净衣服以后,我用暖水瓶里剩下的热水冲了一杯即溶咖啡。在台湾的时候,我的朋友山德(音译)曾经给了我一些自家做的小饼,我把剩的最后几个吃了;然后睡着了。我睡得错过了晚饭,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又吃了一顿玉米粥早饭之后,开龙问我,还有没有哪些地方我想去。我已经去过了山顶上的道宣塔,以及附近的白居易墓(作为唐朝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白居易关心民众疾苦,所以很可以理解,他在洛阳还有一个墓)。我建议去东面青华山上的卧佛寺看看,开龙答应给我带路。

开龙领我走上稍远一点的附近一座山上的路。这条路实际是一条山脊,我们只花了大约90分钟,就走了三公里——正是这三公里把这两座寺庙隔开了。刚刚走到山顶,我们听到了远远的山下一声炮响。

卧佛寺是一个大杂烩,很多小建筑攒聚在一座石峰下面。其中的一座建筑里有一片岩壁,岩壁上雕了一尊卧佛,那是不到二百年前净业寺过去的一位方丈刻的。在另一座建筑里,我们遇到了四位男居士和一位女居士。他们在那里不是修行,而是给偶尔的香客和周末的游客提供饮食的。我们加入进去,跟主人一起吃面条。此时开龙提起了这个话题——假定净业寺要重新接管卧佛寺。他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掉所有挤在峰顶的这些建筑物。唯一的反应是啜吸面条的声音。我们一吃完饭,就告辞往回走了。

这才是开龙第二次来青华山,因此在浓雾中,我们迷路了。幸运的是,那座山岭很难错过,所以我们很快就重新找到了路。尽管开龙才25岁,但是他对于在这一带重新把寺庙建成修行场所等实际问题,有着良好的理解力。他的长期计划——我想那也是厦门妙师父的(妙师父一直承担着这个项目的很多费用)——是把丰德寺,卧佛寺和净业寺和并成一个主要的修行中心。

大约再过10分钟,拐一个弯儿,就能看见净业寺了,开龙提议我们去看看一个叫东沟的地方。道宣的弟子和他们的继承人曾经在那里建了很多茅蓬。其中的48座代代相传,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它们才被毁掉或者被废弃。开龙说,这些茅蓬正在重修。

一条路沿着山岭的南坡而下,很快就把我们带到第一座茅蓬前。山谷里有一条小溪,这座茅蓬就建在小溪上。周围有几小块地,是空出来留着种菜的。前天这座茅蓬就已经完工了。它是一座土房,我了解到,这些土坯不是太阳晒干的,而是一成形的时候就把它垒上去了。现在土坯还是湿的。屋里有两铺炕,两个想搬进来的和尚已经在炕道里生了火,想把房子烤干。屋顶盖了瓦,窗上有窗框,这似乎在暗示着有朝一日这些窗框能安上玻璃似的。两位北大毕业生准备住在这里,其中的一位告诉我们,建这个土屋,六个工人干了两个星期,花了五百块钱(一百美元)。它看起来结实得似乎能坚持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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